何曾天衣無縫的計謀,他算好了所有事,把幾乎可能想到的威脅都去除了,而後拱手奉上自己的河山。蘇挽月沒想到最終,朱佑樘會如此大方。
西北一事,不是由她可決定,但對不對付冷霜遲,卻可以争取。蘇挽月想不到其他方式,可以來駁斥朱佑樘,心裏震驚過大,大到腦子都要炸了。
“其實煙雨樓,朝廷出兵也可以,但我不願死那麽多人,也不願你日後狠不下心。”朱佑樘站在那,白衣勝雪,宛若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蘇挽月心不夠狠,她就算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可能也不會下狠手了解了冷霜遲。
但有些人,天生就是個毒瘤,你若留着,早晚一日會傷及自身。
朱佑樘太知道蘇挽月的弱點,也太知道冷霜遲的本事。
“冷霜遲三日之類就會來取我性命,你可以走,但我絕不離開法源寺。”朱佑樘望着搖搖欲墜的蘇挽月,沒有伸手去扶她一把,望着她顫抖不已,終究會經曆内心苦痛不堪而成熟,“你可以選擇的,是讓我三十日之後早逝,還是三日内被人屠殺。”
“朱佑樘,你未免太狠!”蘇挽月擡了眼起來,紅得吓人,她氣到不行。
三日和三十日,這種抉擇好像太荒唐,赢了又怎麽樣,讓他帝王之身能死的有尊嚴些?砸碎了長明燈,燈油流了一地,長長的燈芯嘩一下燒了起來,但那種火勢,也不過是她内心徒然的掙紮。
“無逸,雪罂,出來。”輕喝一聲,從火裏走出來兩個人影。
蘇挽月看着朱佑樘,“這是活死人做的傀儡,你看看清楚,不是死了就可結束的。若是惹急了我,你也會被做成傀儡綁在我身邊,我說到做到,你别想輕易求死。”
那兩人偶眼珠像脖子做的,泛着死氣,直挺挺站在那,陰森森。但朱佑樘看着面前的東西,仍是面不改色,笑得有些無奈,“我也不想死啊,但陽壽如此,有什麽辦法?”
“你不準這麽說!”蘇挽月急了,推了他一把,但朱佑樘仿佛沒力氣一般,直接摔到在地上。
蘇挽月驚了下,揮手退了傀儡,過去要扶他。
“不必扶我。”但那人卻很逞強一樣,一定要自己起來,蘇挽月手頓在半空之中,有些凄涼。
需要用膝蓋的力量,跪着緩慢爬起來。全身的關節都好像散架了一樣,連呼吸都會疼到幾根肋骨。就是如此痛不欲生,他都可忍受,内髒已經萎縮殆盡,黑發成雪,他也不在意,但不是你能忍,苦痛就會過去,最終還是會死掉。
蘇挽月忽然哭了,半蹲在地上,苦不堪言的那種,“爲什麽我決定要忘掉你,又讓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爲什麽我恨你恨得要死,你卻要把你所有的給我?”
最難過的事,就是無能爲力。
朱佑樘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其實并不髒,但他很有潔癖。摸了摸蘇挽月的頭,像哄小孩子一樣,“楊甯清也不壞啊,你嫁了他,會幸福的。”
“那當日在太和殿他求你賜婚,你爲什麽不允?”蘇挽月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樣。
“你那時喜歡他麽?”
蘇挽月不語,心裏悲怆,又徒生寒意,朱佑樘始終是看得最透徹,手段最高明的那人。
“我不怕你喜歡别人,也不怕你嫁了别人。我原本以爲什麽都不怕,但最後發現,我怕你忘了我。你可以有另外的人生,有其餘的感情,但我死之後,希望你偶爾記起我。”語氣平淡,沒有請求的意味,冷冷清清像是在誦讀書上的舊情往事。
“那獨孤十二,你也一直在騙我?”
“知道多了,你會更難過。沒有人了解我,我也不需要别人同情。”朱佑樘滿頭華發站在那,有種讓佛祖都側目的悲憫,“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的江山給你,我的亡魂也願守護你。”
時日無多,看過往前塵,如白駒過隙。年少時做過多少愚鈍之事,現在想起來,所有的都不值一提。貴爲太子的苦衷,年少登基的風光,平定四方,國泰民安又如何,還不如每日倚窗看雪景來得惬意。
蘇挽月哭得肺都要咳出來了,隻是一個勁的重複,“我不準你死……”
朱佑樘給的愛,太過沉重,或許已經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糾纏不止就是這類情形,恨不能,罷不予,生生世世。
“如果有來生,你還願意見到我麽?”朱佑樘輕聲問了句,眉目有種寡淡的溫柔。
“我們前世就已經見過了。”蘇挽月在心裏默默回答。
從戒台殿出來,蘇挽月臉上的淚痕已經整理幹淨了,隻是眼睛有些紅,吸着鼻子的樣子,有點可憐。
雪若芊背着手站在下頭,聽着殿門開合聲,回過頭來,外頭已經天黑了。
“有的救麽?”蘇挽月劈頭蓋臉問了句。
“已經救過十年零三個月,無可再拖。”
“就算是你師父也不行麽?”蘇挽月仍不死心。
“我師父也隻是凡人,不是神,就算身烙紅蓮,也與千年前那個紅蓮尊者不同了。”冷冷解釋,在夜風中,她顯得孤傲又絕情。
所有的辜負,都是浪漫的蹉跎。蘇挽月片刻間,心若死灰。
“無逸,雪罂。”輕聲召喚出了傀儡,兩手交疊伸出,掌心皆是兩塊三角形的符,兩人分别拿過。
“保護殿内的人,魂飛魄散亦不離。”蘇挽月輕聲念叨着,而後走下台階,身心俱疲的模樣。那是換魂符,從她身上提取兩魄,分别交給傀儡,有了一魄的傀儡會比以前更厲害。她已經不在意自己了,什麽都無所謂。
“你若魂魄不全,日後下了地府,不可輪回。”雪若芊輕聲提醒。
“今生都無法去掌控,還奢求什麽來世。”蘇挽月冷冷笑了下,有點殘忍的笑容。
山門殿爲南軸線上的第一座殿宇,兩側與院牆相連,左右各有一個旁門。
殿前有石獅子一對,面闊三間,單檐庑殿頂,灰筒瓦覆頂,四角挂有風鈴,門額上挂“山門殿”三字的金匾。殿内前後貫通,中間爲通洞。兩側各立有一尊泥質彩繪的護法神塑像,一爲密執金剛,一爲那羅延金剛。
蘇挽月盤腿在殿前,看着前頭空地上的松樹,已經足足看了兩天了。
潭柘以泉勝,戒台以松名。一樹一态,都不重複,形成了“戒台松濤”的獨特景觀。隻是景色再奇特,蘇挽月也無心觀看,不吃不喝已經兩天,但感覺不到一絲饑餓。
煙雨樓教衆到來的時候,她目光停留在山間的晚霞上,火紅的夕陽照到她臉上,鍍上一層七色的華彩,看上去恬靜無比。
淡粉色的薄霧消失殆盡,桃花瘴應該已經破了。
“諸位施主,回頭是岸。”了因單掌立胸,右手執禅杖。蘇挽月在後頭望了望那個灰袍的僧人,并未起身。他坦坦蕩蕩站在那的時候,讓蘇挽月有種舍生取義的感覺。出家人,好像都是把身死置之度外,也早就找到了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