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麽說?”也顧不上手上的血迹,蘇挽月迎了上去。
“我即日回固原,督軍備戰。”楊甯清臉色有些青,語氣盡量平穩,但看得出來,也是氣得不輕,在宮内肯定言語過激有過争吵。
“這麽快?”蘇挽月愣了下,本來臨陣換帥下來,再讓他前線領兵,不會那麽輕易妥協。但好像已經被抓了軟肋,血濃于水,楊甯清自然不會放着楊柳不管,“那我陪你回去吧,你先不要急。”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你留在這兒,等着張倫和屠四的傷養好了,再回固原也不遲。”楊甯清一把就回絕了蘇挽月,語氣沒得商量。
聽屠四轉述巴藏蔔親王的戰書,是下月初一,也就是剛剛過完正月。屠四和張倫的傷什麽時候好,蘇挽月不能肯定,但能确定的事,要等到那時候,楊甯清說不定已經殺了幾個來回了。皺了皺眉頭,蘇挽月不太願意妥協,“你這分明是疏遠我。”
“兩軍交戰,又非兒戲,你還是待在安全的地方比較好。”楊甯清擡手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憊。
“我又不會給你添麻煩!”
“我不放心。”反駁無效,楊甯清皺着眉頭,安慰性抱了蘇挽月一下。
蘇挽月側頭看着站在後頭的獨孤十二,“那她是怎麽個意思?”
獨孤十二笑了笑,揚了手裏的令牌,“不好意思,皇上令我做監軍。”她手裏的是皇帝禦賜的令牌,見牌如面聖,給了她極高的權利。
監軍是替皇帝去督促軍隊的,某種意義上,代表了九五之尊的帝王,以前會要大臣或者鎮守太監去,這次讓個毛都沒長起的姑娘去,蘇挽月一時間有些意味朱佑樘被迷昏了。隻是心裏萬分詫異,嘴上并沒說出來。
“我進去收拾下東西,你這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将軍府全交給你了。”楊甯清吩咐了句,轉身去了内室,留下蘇挽月和獨孤十二在那大眼瞪小眼。
“十二姑娘,元宵佳節,沒回去陪父母麽?你這般出人頭地了,想必你父母見着,也是無比開心的。”蘇挽月笑了下,問得很客氣。
“你幹嘛?我昨天才從家回來,不勞你挂心。”愣了下,冷冰冰回了句,扁嘴看蘇挽月神情,帶着絲得意,又有着掩藏不了的戒備。
昨天才回。蘇挽月在心裏默默想着這幾個字,那就是父母健在。想着張菁菁前段時間跟自己說的事情,又是一團亂麻,她能找到絲絲縷縷的線索,但找不到最開始的那個頭,也就無法真正把那團亂麻捋順。
“喂,同你做個交易怎麽樣?”獨孤十二揚着下巴,眼神閃爍。
蘇挽月笑得不動聲色,沒做聲,就安靜看着她的眼睛。
等了半天沒見回話,有絲心急,見旁邊沒人,也就上前半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做監軍不找楊将軍的麻煩,你在京城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楊将軍一向忠君愛國,沒地方讓你挑刺。你就算有禦賜的權利,國難當前,你更不可濫用職權。”蘇挽月都懶得去好奇那個“忙”是什麽,隻是義正言辭糾正了獨孤十二的觀點。小小年紀,思維不該如此肮髒。
“這年頭誰要做聖人啊!就是你這種思想,才被踹得一幹二淨,現在楊将軍執迷不悟迷戀你,遲早會醒悟!”獨孤十二嚷嚷起來,她像是被寵壞了,見不得别人有異議。
蘇挽月抱着雙臂,一臉冷傲,“小丫頭,我像你這麽個年紀的時候,也以爲天下都是自己的。但事實上少了你,太陽還是照成東升西落。你最好把自己看卑微些,不要什麽都想要,不要什麽都去争,免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她特意把最後一句話說中了語氣,也不知道對方聽明白沒有。
“利益相關,各取所需罷了。除了利益,還有什麽能讓人站在一起?”獨孤十二對蘇挽月的話,不屑一顧,臉上有種不屬于她年紀的冷酷,“你到底答不答應同我做交易?”
“免談,你還沒資格同我談。”蘇挽月眼皮子都沒眨。
“你會後悔的!”獨孤十二氣得跳腳,“張皇後遲早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到時候你就哭去吧!”
“你可知張皇後也來我這說了你的事情?”淺淡一問,蘇挽月笑得有絲疲倦。
“十二姑娘,沒有人是傻子,都在盤算着各自的事情。隻是要看那件事情,值不值得不折手段,你想要我幫你對付皇後麽?”看到獨孤十二眼裏一閃而過的情緒,蘇挽月肯定了自己猜測,“那你錯了,一切都是假想敵。我最讨厭受人威脅,楊将軍也不會希望我因他做什麽卑鄙的交易。”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個表面上吃齋念佛的女人,心思有多毒?”獨孤十二笑着,眼裏神色,不像她這個年紀的。
蘇挽月陰沉着眼睛,沒有說話。
獨孤十二傾身過去,在蘇挽月耳邊輕聲說,“張皇後,才是真正想要謀反的人。”
雖是驚訝,但蘇挽月已經不會被一句話就激得膽破心驚了,隻是冷冷看着她,“是麽,這事你應該同皇上去說。”
“皇上早知道了,還知道張皇後來拉攏過我。我雖是不怎麽善良,但知恩圖報還是知道的,誰對我好,我自然跟着誰。張皇後那步棋,應該算錯了。”
蘇挽月看着那張稚氣未脫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你又錯了。”
楊甯清走了過來,随便拿了些行李,還有上次蘇挽月買着好玩的泥人張,一定要帶在路上。
獨孤十二仍然盯着蘇挽月,後者沉默良久,再擡眼看着她說,“出師未捷身先死,你此行自求多福吧。”那個眼神讓獨孤十二看得心驚膽戰,過了很久,才回憶起來,那眼裏,是深深的同情。
府門前,整裝待發的軍列,楊甯清回身同蘇挽月告别。
“挽月,我走了。”伸展開了手臂,敞開了懷抱。
蘇挽月難得溫順過去讓他抱了下,頗有些咬牙切齒說了句,“給老娘活着回來。”
“遵命。”楊甯清笑了笑,高大的男人擋住了視野,讓蘇挽月眼裏隻有他一個人。
梧桐相待老,與子共扶桑。
蘇挽月那天買了四樣東西,城南的泥人張,城北的紅拂扇,城東的蔣家饅頭,城西的桂花酒。酒喝饅頭早就吃了,泥人被楊甯清帶走,就剩那把紅拂扇,安安穩穩在書桌上展開,上頭被楊甯清提了那麽兩句詩。
望着紅绫上頭龍飛鳳舞的自己,不自覺笑得很溫馨。應該是他剛剛進房收拾東西提的,墨迹還未幹透。
拿了起來,下面被壓着一封信,蘇挽月偏頭有些奇怪。其實也不是信,一張便紙草草寫了幾行。但迅速掃過後,眼睛驟然瞪大了,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會是如今局面。匆忙回身,想去要追楊甯清,卻見雪若芊站在門口。
便簽上的内容是:獨孤十二乃北元巴藏蔔親王之女,皇上令吾以其命相要挾,一舉攻破火篩同巴藏蔔之盟約,不勝不歸。吾知此行困險重重,但必将殊死一搏。若有幸存命歸來,誓要娶汝爲妻。勿念勿挂。清筆。
“抱歉,衛兵說你在裏頭,我就沒打招呼進來了。”
“我現在有點事。”蘇挽月一句話解釋的時間都沒有,腳下生風,就要繞過雪若芊。
“我說……”雪若芊冷不丁伸手拽了她胳膊,有種不容抵抗的氣魄,從她手裏結果那封便簽,看也沒看,揉成了一團,“你要相信他,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是徒勞。”
“你早就知道?”蘇挽月側頭等着雪若芊。
“今日正月十五,是你我約定之期。”雪若芊顧左右而言他。
“相信什麽?鞑靼那幫瘋子抓了他的妹妹,他現在捉了人家女兒上前線,會給好臉色麽?這絕對是兩敗俱傷,而後劉大夏能坐收漁翁之利!”蘇挽月有些發怒了,聲音有些大,語氣也惡狠狠的。
雪若芊走過去,在桌上拿起那把扇子,眉目溫情看了看上頭的題字,“然後呢?你去了又能如何呢?這是早就設定好的局,一環套一環,你根本無從解開。”
蘇挽月一掌就震碎了前頭的屏風,琉璃色的玻璃碎了一地。
朱佑樘太狠,全部都算計在裏頭。楊甯清隻能拿命去博,根本無需什麽忠義的誓言。而獨孤十二,也許從開始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到最後也不會明白那種欺騙和利用。最終受益的隻有朝廷,他的帝王之位,将更加無堅不摧。
“這場仗會打很久,可能一年半載結束不了。但你要打的仗,卻近在眼前。”雪若芊回過身來,走過去把那把扇子交到蘇挽月手裏,已經合了起來,小小的一柄,上頭的傘骨很精緻。
“我的?”蘇挽月不明所以,火氣還未消。
“今日楊将軍是在太和殿門外見的皇上,根本就沒見到面。楊将軍一出宮,皇上就移駕去了法源寺,你想知道,皇上變成了什麽樣麽?”
蘇挽月沒說話。
“挽月,普天之下,唯有你可以真正救得了這場劫難。”雪若芊重重歎了口氣,她像是已經耗費了太多精力一樣,疲憊不堪,甚至連眼神也灰蒙蒙沒有神采。
“什麽意思?”雲裏霧裏,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你和皇上的事,我不便多說。但現在情形,我用桃花瘴守了法源寺,但冷華公子肯定破得了,他今夜子時到,隻有你能赢得了那個瘋子,勝得過煙雨樓,因爲你也修得蠱術。”
“堂堂大明沒有人了麽?十萬禦林軍呢?爲什麽一個江湖門派,就能興風作浪到這個地步?”蘇挽月壓根就不相信這種拯救世界的人物,會落到自己肩上。她完全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擔當。
“禦林軍抵不住真正的高人,你明白麽?這是背水一戰,輸了的話就要改朝換代了。”雪若芊聲音不大,但聽在蘇挽月的耳裏,猶如五雷轟頂。她一直以爲一片祥和,也以爲按着現代曆史寫的,清朝的崛起還要往後三百年,但沒想到,曆史書上也有沒記載的東西。
“我還真是服了,要楊将軍去塞外賣命,留我在京城,卻是要我去法源寺賣命。”蘇挽月心裏震撼,嘴上仍是毫不在意,甚至有點不屑。
“皇上,命、不、久、矣。”一字一頓,雪若芊幽幽說了句。
仍是輕輕的聲音,但蘇挽月覺得比盤古開天地的動靜還要大。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這種話,不能随便說的!”
“你覺得我是愛開玩笑的人麽?”雪若芊面色平淡,一點沒有好笑的意思。
“你去法源寺看看便知了。”
蘇挽月沒出聲,跟着雪若芊往外走。但出房門,卻見屠四持刀站在那,刀尖上淌着血,臉上的傷口處理好了,還纏着砂帶,白色的繃帶上也有血,但看得出來,不是他自己的。
“你瘋了麽?”蘇挽月看着遍地的屍體,又驚又怒。
楊甯清才走不到一個時辰,将軍府就屍橫遍野,蘇挽月覺得自己太過沒用。都是一刀斃命,沒來得及發出呼喊,看來那座院門外,應該還有接應屠四的人。薛十走了過來,臉色已經白到詭異,衣袖上伸出來的手尖尖細細,滴滴答答也淌着血。
“你不是被關在诏獄麽?”蘇挽月像見鬼一樣的神情。
薛十也的确像鬼,膚色白到透明,頭發披散着,伸着爪子,“你以爲我蠢到能那麽輕易被你抓住麽?”
“她毒死了整個鎮撫司的人,小一百的人命。”雪若芊輕聲說了句,語氣波瀾不驚。
“你明明都知道,爲什麽不去阻止?”蘇挽月有些惱怒了,對着雪若芊那樣永遠置身事外的态度。
搖搖頭,神色有些悲憫,她知道蘇挽月怪自己,“很多事都是無能爲力的,不是我不想幫,而是那個時候根本沒人聽我的。挽月,大明外強中幹,其實已經搖搖欲墜,你離京太久,很多事都不清楚了。”
“廢話少說,你倆走不出這個院子了。”薛十像厲鬼一樣來索命,卻是被屠四的刀攔了下來。
“屠四,你殺人殺傻了麽?”薛十厲聲一問,語氣尖銳,有如鬼哭。
“蘇姑娘,我家公子特意要小的問您一句,願不願意随他走?”
蘇挽月甩了手中的扇子開來,招搖笑了笑,“這話冷霜遲起碼問了八百遍了。”
“那小的得罪了。”屠四拱了拱手,就要出招。
“你同楊将軍禀報的那些軍情,有假麽?”萬分危難的時候,蘇挽月還在關心楊甯清的處境。
“姑娘放心,句句屬實。”屠四的語氣,好像是要蘇挽月放心去死一樣,“公子還是不願鞑靼侵犯大明疆土的,楊将軍領兵神效,又願意效汗馬功勞,何樂而不爲呢?您說,是不是?”
蘇挽月搖了幾下扇子,扇了幾下風,在一堆殘屍肉骸中,也平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息,“冷霜遲的師父是清濁禅者,也就是北元帝師,這樣的事,你怎麽未和我交代清楚呢?他會一心一意向着大明?你當我那麽好騙?”
“想要我死也沒那麽容易,起碼不會死在你們手裏。”話鋒一轉,語意奇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