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越走近,心情越是難以平靜,她終究隻能承認,還是沒辦法心平氣和面對朱佑樘。
錦衣衛直接把蘇挽月往東邊帶,這宮裏的布局,蘇挽月閉着眼睛也能知道一條路上幾顆石子。已經偏離了乾清宮正軸的方向,直接去了毓慶宮,對于朱佑樘要在這裏見自己,蘇挽月微微有些訝異。
“蘇侍衛,我們幾個就先走了。”到了門口,幾人停下腳步。
“有勞,多謝了。”蘇挽月漫不經心望了幾眼,輕聲道了句謝。
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她仍是沒勇氣走進去,給自己打了半天氣,遙遙望着裏頭殿門的樣子,就立馬像洩氣的皮球。有些憤恨自己的懦弱,蘇挽月煩躁到不行,踹了旁邊的石柱一腳。
“那柱子哪裏惹你了?”後頭猛然有個聲音,冷冷清清,蘇挽月背脊都僵硬了。她本以爲朱佑樘在裏頭,還在猶猶豫豫準備好了再進去,但猛然面對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手無寸鐵被扔進了侏羅紀。
身體像是缺少了某個零件,僵硬側過身,先是看到了獨孤十二,但見到她就夠了。蘇挽月是越挫越勇的性格,有對手的時候,渾身羽翼漂亮極了,立馬就回複了正常。
“你先自個玩去。”朱佑樘對獨孤十二吩咐了句,後者再怎麽不願意,還是嘟囔着嘴走了。
“進來啊。”朱佑樘往前走了幾步,對着蘇挽月說。他沒有帶任何侍衛,蘇挽月的武藝,随時能一刀把人切了。
此時蘇挽月正和獨孤十二大眼瞪小眼,她的确不該和比自己小八歲的人怄氣,但就是控制不住。聽着朱佑樘的聲音,才又瞪了眼,轉身随着他身影進了毓慶宮。
“皇上叫我來做什麽?”蘇挽月低垂着頭,邁進那間書房時,頭疼到不行。
“沒外人在,你不必叫我‘皇上’。”朱佑樘随手撫落了桌上的灰塵,看樣子他也有斷時間沒來了。這句話說得極爲自然,好像仍在兩人非常親昵的時刻,蘇挽月心狠狠顫了下,尖銳得疼起來。
“屬下不敢。”蘇挽月冷冷笑了聲,是在嘲笑自己。
朱佑樘在桌子後頭坐定,望了望局促不安的人,招手道,“你過來。”
蘇挽月握緊了手裏的劍,她現在才覺得,有些人不用一招半式,就能殺人于無形。
“你是想殺了我麽?”許是蘇挽月眼裏的神色太過恐怖,紅通通充着血,讓人不得不懷疑她走火入魔了,但朱佑樘仍是問得不鹹不淡,一如他身上寡淡至極的長衫。
“屬下不敢。”蘇挽月被這麽一問,吓得跪了下去,她太怕朱佑樘了,甯願千刀萬剮也不願意再走近一步。手裏的劍放了下去,本就沒有出鞘,談不上威脅,但她好像要表明态度一樣,扔了幾尺遠。
這個地方是他們都分外熟悉的環境,無數個午後,她曾經昏昏欲睡在窗邊的玫瑰椅上,撐着頭看他批閱文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點都沒有貼身侍衛的樣子,反倒是朱佑樘,時常輕手輕腳關了窗戶,怕她被外頭的知了給吵醒了。
在他是太子的時候,他做過很多是讨她歡心,幼稚的,隐忍的,默默無言的,但那些東西好像全不值一提了。隻有她此刻跪在前頭,君臣有别,将一切打擊得灰飛煙滅。
“你過來。”朱佑樘固執道。
蘇挽月站了起身,猶猶豫豫走過去,牙齒都打着顫。
“你以前很威風的啊,怎麽現在這麽膽小?”
蘇挽月沒回答,她以前飛揚跋扈,任意妄爲,無非是仗着朱佑樘喜歡自己,還貪心想要霸占。什麽都可不要,但惟獨他,是要全全部部收入囊中,但最後南柯一夢。
待走到跟前,就被朱佑樘扯了過去,蘇挽月腦子跟漿糊一樣。
“昨天楊甯清吻你,你沒拒絕。”那人語氣有些冷,也不能說是兇,就是非常冷漠。探子回報,描述得一清二楚,他面上沒有怒意,心裏卻有些涼薄。不知爲何,仍是放不下。
蘇挽月沒說話,抖得厲害,她實在不想這麽相處下去了,撐了桌子想要起身,但仍是被朱佑樘按在了懷裏。按道理,現在的兩人,已經和這種暧昧姿勢格格不入了,但朱佑樘仍是十分自然,蘇挽月卻如坐針墊。
“皇上,那是我的事。”蘇挽月沉默了半晌,擡頭回了句。
“你真願嫁他?”朱佑樘問得四平八穩。
蘇挽月怔了怔,不是爲朱佑樘的問,而是爲他鬓間的白發,不是很多,但在濃墨一般的黑絲裏很打眼,他這樣的年紀,本不該愁白了少年頭。兩年不見,再認真看他一眼,蘇挽月恍若隔世。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紅了眼睛的樣子,像兔子一樣,朱佑樘似乎被她這個表情逗笑了,擡手抹了她眼睛一把,“年輕人啊……”
“你年紀又不大,怎麽拿這種語氣同我說?”蘇挽月緩過勁來,沒有哭出來。
朱佑樘笑着沒說話,一眼萬年。
蘇挽月才恍然而悟,他們的歲月是不一樣的,她随便操練幾個兵陣就嚷着腰酸背疼,塞外環境艱苦,但楊甯清從來不曾虧待過她。到是朱佑樘,他肩負的東西太多了,多到睡覺都不安穩,多到無時無刻不在深謀遠慮,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隻能拿日後的時間來透支。
“我讓楊甯清回京叙職,也無非是想看看你。”朱佑樘緩緩道,依舊是不動聲色的那種語氣,“你若是真心要嫁他,我最後還是會允了的。”
蘇挽月頗爲驚訝,但也沒出聲。沉默良久,再過了一個世紀般,蘇挽月動了動眼皮,感覺到朱佑樘即将覆下來的唇,急忙别開了臉去,“那多謝皇上成全了。”語氣生硬,但沒有猶豫。
她拒絕了記憶中的溫柔,人有時候覺得愛情是天,失戀的時候比天都大,但後來才發現,尊嚴更重要。昨日的事情曆曆在目,她永遠需要遍體鱗傷,才能得到這個人的側目。但是拿又如何呢,心的一個輪回。
朱佑樘把她摟緊了些,蘇挽月聽着自己骨頭咯咯在響,實在太用勁了。
“你一直怪我麽?”
“說那些還有什麽意思呢……”蘇挽月覺得很疲憊,“人生很長,會有不同的人陪你走的,獨孤十二不是第一個,應該也不是最後一個。”那雙杏眼,以前流光溢彩,現在卻灰敗起來,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
側目對上了朱佑樘的眼睛,那雙漂亮的鳳眼斜挑了下,很深情,一瞬間蘇挽月以爲他要說出“我隻歡喜你一個”,但等了許久,卻不是等來的這句話。
“她應該是最後一個。”朱佑樘輕聲的話,開在蘇挽月心裏,卻像炸雷一樣。
“你很喜歡她麽?”蘇挽月垂了垂眼眸,心疼得發抽。
“……她有點像你。”
蘇挽月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那挺好啊,讓她替你生孩子,讓她陪你身邊。她應該比我聽話多了,雖是任性了些,但脾氣應該比我好。”想起張菁菁說,獨孤十二已經懷孕了,蘇挽月心裏又被砍了一刀,她是在太難受了,但又要裝作若無其事,太過可笑。
朱佑樘沒說話,隻覺得懷裏的人,顫抖得厲害,幾乎都可以聽見她剝落的心髒。但就傷上她如此,還是舍不得放手,朱佑樘貪念着她在懷裏的現在,片刻的溫柔,仍然願意全心投入沉迷。
“讓我抱下你……”朱佑樘的話裏,幾乎有一絲懇求,這是在不像他的性格。
但沒關系,蘇挽月已經破了太多例。
蘇挽月有些發酸,想着這個懷裏還有過别人,而且不止一個。她以前就非常吃醋這些事,看都不看張皇後的孩子一眼,現在想起,當年幼稚,現在也高明不到哪裏去。
“你也會這麽抱你的妃嫔麽?”蘇挽月覺得自己無比心寒意冷。
“不。”朱佑樘如實答。
蘇挽月心裏終于略微舒服了點,但人就是犯賤,一定要知道那些不開心的,“那獨孤十二呢?”她像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仰頭看一個遙不可及的人,那種感覺記憶猶新,會覺得自己特别無用,雖說往往是把對手想象得過分強大。
朱佑樘沒說話,這種沉默,等同于默認。
“你們上過多少次床?”蘇挽月咄咄逼人,再粗俗的話也問得出口,她是成心給自己添堵。
朱佑樘望着她,皺了皺眉頭,誰都不愛被人打探這種隐私,尤其是天子,已經多少年沒人這麽敢問了。
“多少次?”蘇挽月皮膚很薄,瘦了些,下巴更尖了,巴掌大的一張臉,幾乎看得到她咬牙切齒的表情。
“不記得了。”朱佑樘很平靜回答,望着蘇挽月眼裏很明顯黯淡下去的光彩。
他們兩人最大的不同,朱佑樘覺得,便是蘇挽月會無意中四處留情,但她的确心裏不曾有過别人,無論暧昧還是其餘肌膚之親,的的确确不曾有過二心,但那些情緒,最後會變成愧疚或者自責,留在心底,她是狠不下心忘掉那些真心相待的人。
但朱佑樘不一樣,他可以和别人魚水之歡,逢場作戲,做盡各種荒唐之事。到最後誰都看不出來他心裏怎麽想,究竟是誰才是他心頭肉,而那些曾經身邊的人,也可以說扔就扔。
他眼睛是長在天上的,沒有幾個人能入他的眼。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上床的?”蘇挽月聽到自己問,她也不知道爲什麽,願意自己捅自己一刀,大概是想死個痛快吧。
朱佑樘默不作聲,臉上很不高興了。
蘇挽月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俊美非凡,從來都是高不可攀的模樣,蘇挽月覺得自己怎麽樣努力,也無法完全契合站在他身邊。
“說啊?我充軍西北後多久?”
“第一天,就是你發配榆林,離京的那一天。”惹他發怒的後果,就是說出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蘇挽月豁然起身,幾乎要掀翻了身前的桌子,而後背對着朱佑樘猛咳起來。她覺得自己分外可悲可笑,日日夜夜,多少次想念過這個人,但最悲切的深情,換來的是最決絕的無情。
“我謝謝你,讓我徹底死心。”血滴在桌上的宣紙上,像紅梅一樣鮮豔,蘇挽月捂着嘴,想要拼命咽進去從喉嚨裏流出來的血,就像她故作鎮定要把那種可笑的深情給磨滅一樣。
“挽月,挽月……”朱佑樘看着她吐血,有些急了,拿手帕按着她嘴角。
蘇挽月退了幾步,“昨日又不是每見過,何必這麽假惺惺呢?”
她再強悍,也終究是女人,她流盡心血,耗盡眼淚,也無非得來今日的結局。
朱佑樘捉着那隻染血的手帕,手頓在半空中,望着她心如死灰的表情,一瞬間覺得罪孽深重。如果這陰間有地獄的話,朱佑樘覺得,自己死後一定會去那裏報道。
“皇上,屬下告辭了。”蘇挽月踉跄了幾步,彎腰去拿了楊甯清那柄劍,出去的背影很倔,但又很虛弱。地上點點滴滴落着她的血迹,蘇挽月身體是越來越不好了,以前時透支太多,遲早是要還的。
人心肉做,朱佑樘以爲自己能承受得了,但待那抹身影消失,重重跌在椅子上時,仿佛又蒼老了十歲。
“你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比你想要的還要多。”朱佑樘望着門口,自言自語,“但除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