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兩人,當年争得頭破血流,明裏暗裏,結下了多少怨氣。張菁菁是明面上的赢家,她生了皇子,做了皇後,母儀天下,尊貴無比。可是她自己知道赢得窩囊,那時候皇帝整天整夜隻需要蘇挽月一個人陪着,寵到了什麽地步呢?蘇挽月一皺眉頭,他就可以徹夜難眠。
隻是蘇挽月最後也輸得不太坦然,她其實是輸給了人性。别人君臨天下的時候,不再會掏心挖肺哄你開心了,偏偏蘇挽月是眼睛裏容得沙子的人。要麽全部給,要麽全部不要。
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感情的事最不好捉摸,或許當初隻是鬧脾氣,但過了那個時間,原諒和求和或者妥協,都不是兩個孤傲的人會做的事情。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朱佑樘,已經錯過了。
張菁菁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蘇挽月平靜到極緻的臉,很難想象,有女人能這麽坦然。太過看透徹的人,總是享受不到真正的快樂。
“我父親說王大人昨日請求告老歸田,應該就這幾日,吏部尚書一職就要空缺。”張菁菁輕聲說,這才切入今晚的主題。
蘇挽月一時間并未搭腔,擡了擡眉毛,心想王恕幾朝元老了,吏部又是六部之首,他這一走,帶來的不說天翻地覆的變化,也算是新一輪的換牌了。定定看了張菁菁半晌,女子不應多幹涉朝政,尤其她還是皇後,“這些事,應該還輪不到你或者我來操心吧。”
“我沒那個意思,隻是想着這消息或許對你有用。”張菁菁忽然笑了下,笑着搖搖頭。
“怎麽說?”
“王恕一走,吏部尚書一職,我猜十有八九由馬文升擔任。如此的話,兵部尚書的職位就空缺下來了。”
“那絕對會是劉大夏的囊中之物。”蘇挽月微微一思酌,覺得這種調動,不會有差池。
“朝中能人頗多,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或者謝遷如何?”
蘇挽月愣了下,一時間并不是十分明白張菁菁的用意,心中合計下來,“李先生在先帝時起,就是内閣首輔,況且先生一直是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要由他來掌兵部,有些牽強。倒是謝遷,此人談吐尤健,又頗有江湖俠氣,隻是先前同馬文升有過分歧,一向不和,我不知道你這兩個提議,到底是幾個意思?”
當年馬文升提出大同邊警,饷費不足,要求增加南方兩稅折銀的數字。謝遷表示反對,他說:先朝因爲南方賦稅較重,所以用折合銀兩的辦法來減輕。如果再提出增加,恐怕百姓不堪負擔。結果馬文升提出的議案沒有被通過。
這兩人雖都是難得的好官,但政見上的不同,導緻關系一向不溫不火。所以謝遷兵部侍郎的位子,一直坐得不怎麽舒坦,但他爲人坦蕩不羁,心胸氣魄,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
“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我父親說,這三人皆是天下賢相,不過,同你關系要好的楊将軍,也是出将入相的奇才。”李東陽善謀略,劉健學識博大精深,又敢于仗義執言,謝遷則是能言善辯。
繞了半天圈子,還是繞到楊甯清身上了。蘇挽月盯着張菁菁,一時沒搭腔。
“今日在太和殿前頭,楊将軍待你真心實意,旁人也是看得明白的。”
“怎麽?你要做媒?”笑得嘻嘻哈哈,蘇挽月從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會同張菁菁在這漆黑的夜裏,讨論個人感情問題。
“我不确定你心意如何。”張菁菁望着蘇挽月的眼睛,從她含笑的眼裏,似乎又裹了一層冷霜,叫人看不太透。
“你們張家的權勢,想借由楊甯清,再更上一層樓麽?”擺了擺手,冷冷笑道,似乎扯到了點上,幹脆就一口回絕,“那便不用想了,他一生戎馬,不适合京城這個大染缸。”
張菁菁微微眯了眼睛,“我還沒那麽大的野心,想要楊将軍那樣的人爲己所用。”
“那你何必提醒我呢?我又不是瞎子,别人對我的心意,我感覺得到,隻是我的事情,就不勞煩你去費心了。”蘇挽月話說得很死,要是張菁菁都來打這個主意的話,未免太荒唐。
“你總是該抓住的時候讓機會錯過。”張菁菁歎得那口氣,頗爲真誠。
蘇挽月依舊笑得漫不經心,不怎麽在意,“連你都替我可惜了,那該是個多大的機會呢……”
“獨孤十二說你悖了她面子,吵着讓皇上教訓你,皇上已經答應了,這是乾清宮的宮女過來同我禀報的,應該就在今晚或者明夜。”與蘇挽月嬉皮笑臉對比明顯的,是張菁菁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倆人各有各的處事原則,蘇挽月慣于腥風血雨中安然自得,張菁菁習慣面色如常下的驚濤駭浪。
“教訓?怎麽教訓?我今日已經磕頭跟她道歉了,這姑娘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蘇挽月暴跳如雷,恨不得現在拆了乾清宮去問個明白。
“你能屈能伸,倒是真讓我意外。”
“謝謝啊。”蘇挽月沒好氣。
“也不可能真砍了你,但或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暗殺之類。雖是如此,你心裏必定生寒,但環境就是這樣,不進則退。所以我勸你,在大洗牌的時機,找到自己的靠山。你若能助謝遷掌兵部,又有楊甯清替你撐腰,朝中衆人,無不要看你三分臉色。”
“一石三鳥這麽好的辦法,你都替我想出來了。”蘇挽月依舊笑笑,如春風拂面。
“實話同你說,獨孤十二懷孕了,我不要她孩子生下來,威脅我皇兒的太子之位。我對你,不能說是借刀殺人,隻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沒佩服過幾個人,你是一個。”
蘇挽月覺得自己像被悶棍擊中了,臉上笑意猶在,但略微有些僵硬。
“随随便便蹦出來的一個野丫頭,就讓堂堂皇後害怕了,那後宮新收的妃嫔,豈不是更讓你方寸大亂?況且,獨孤十二還沒有封妃呢,你太小看她的能耐了。”蘇挽月依舊笑着,擺擺手,不以爲意。
“不一樣,獨孤十二是北元親王巴藏蔔的女兒。”
蘇挽月覺得自己今晚接受的信息量有些過多,直勾勾瞪着張菁菁,“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
“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斷。”張菁菁答非所問。
“巴藏蔔的女兒,也算是北元皇族,不可能流落到這兒的。”蘇挽月搖搖頭,她面上雖說不信,但心裏卻又有一點懷疑。
“若是私生女呢?若是獨孤十二的娘親,從來都沒有做過王妃呢?”
“夠了。”蘇挽月一把打斷,“我們今晚聊得太多了。”
張菁菁笑得意味深長,也不勉強,閉了嘴。
“告辭了,多謝你今晚的提醒。”頓了頓,蘇挽月打了聲招呼,旋即轉身欲走。
“一直沒問,你右手是怎麽了?”張菁菁站在後頭,仍是頗爲關心詢問了句,話音才落,側步到了蘇挽月前頭。也沒有先問過她的意思,就擡手順着她右肩摸下去,先是摸到一截硬硬的通木,被打磨細小了藏在衣袖裏,而後又是一截,張菁菁愣了下,直到小心隔着衣服摸完她整個右臂,碰到她氣血不足微涼的指尖。
“真是厲害,傷成這樣白日裏也那麽威風。”由衷感歎,收了手回來,“時光倒退十幾年,或許我也會去習武。”
“刀多利從來不是看用了多少鋼,殺人也未必需要親自動手,皇後娘娘,你就不必遺憾那些了。”雪白的狐皮落地,她依舊穿着最喜歡的黑衣,濃的像化不開的墨色,蘇挽月漠然笑了笑,不經意抽了手回來。她右臂不能彎曲,所以隻能很别扭甩開肩,單手撿起地上的狐皮再披上,動作仍是很利落,但有些不協調。
“誰傷得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太過大意了。”搖搖頭,仍是要立馬離開的架勢。
“就這樣吧,我回去休息了。”蘇挽月挑眉說了句,旋即轉身,她的背影中,讓人感覺有很沉重的東西,重到她的長發都不能被吹起來。
“等等,楊将軍知道這事麽?”牟斌在後頭叫了她一聲。
“不知道,他心思太淺,也從不懷疑我騙他什麽。”蘇挽月沒回頭,風中飄來她的回答。
“那皇上知道麽?”張菁菁今晚的話似乎有些太多,像是一下要把蘇挽月踩死的架勢,不斷問她各種能而不言的事情。
“不知道……吧……”蘇挽月猶豫了下,忽而在心裏抽了一下。
張菁菁是故意這麽一問的,心思城府,在片刻之間就見分曉。
蘇挽月卻是在這一刻,真的很疼,疼到連呼吸都是千刀萬剮。
悲憫舔舐自己的傷口,蘇挽月做不到讓人可憐,所以她隻能高傲揚着頭,在随波逐流的河水中,仍然能呼吸生存下去。
就當他不知道吧,若是已經知道卻裝作不知。蘇挽月覺得,那該是多麽傷心的事情。
可是連張菁菁都看得出來的事情,那人七竅玲珑心,向來沒什麽東西,能瞞得過他的眼。蘇挽月所想,也不過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