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跪在下頭,一點都聽不清朱佑樘和楊甯清幾個來回到底說了什麽。直到那個冷清的聲音說了句同樣冷清的話,“起來吧。”
垂着頭立在一側,始終沒有擡頭看一眼。不知何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曾經常伴左右立在禦座後頭,曾經出入随意無需禮節,但有些東西,你離開了哪怕半天,那東西也早早就不屬于你了。
從進京的那一刻,蘇挽月呼吸着空氣都覺得不一樣了,雪中的紫禁城仍然很美,美得讓人望了自己曾經多麽想逃離。一樣的人,一樣的景,但真真切切诠釋着什麽叫物是人非。
“蘇挽月。”恍惚間聽見那人叫了自己一句,錯愕擡了下頭,完全不知道剛剛說到哪了。
“你快上前。”楊甯清提醒了句,眼裏一閃即逝的擔憂。
再上前幾步跪了下去,蘇挽月努力在回想先前的對話停留在哪了,是禀報塞北的戰況,還是上谏治邊的良策,她對那些東西都不敢興趣,聽着那些長篇大論竟然仍是一片空白。腦漿一片混沌中,聽着朱佑樘出聲,“這是你遺落的東西,現在還給你。”
蘇挽月沒有反應過來,直直跪在那,見前頭跨刀的錦衣衛捧了個托盤下來。這人從來沒見過,但非常笃定,蘇挽月确信她已經無數次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恭喜,失而複得。”抽掉了托盤上的紅綢,上頭放着的是那把“龍鱗”,雙刃梅花匕,是蘇挽月被發配去西北時丢了的。那女子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渾身上下都是那個年紀的青澀和驚豔,淺笑的時候有個酒窩,紮着馬尾,窄身的飛魚服顯得英姿飒爽。
蘇挽月愣了下,她一直太過緊張,也太過沉迷于自己的胡思亂想中,望了去觀察皇帝面前的大紅人。風水輪流轉,隻是那人的喜好一直沒怎麽變,蘇挽月跪在那,擡眼看着立在面前的獨孤十二,一瞬間覺得自己應該心存安慰,你也曾那麽年輕過,也曾被那樣喜愛過。
“回皇上,屬下不敢當。”沒有伸手去接,蘇挽月聽着自己毫無感情的話,“已經失去了的東西,再拿回來也不是以前的感覺了。”她甯願一輩子沒有襯手的刀刃,也不想去接。
太和殿内一時悄無聲息,朱佑樘本就是個氣壓很低的人,他不說話的時候,讓人感覺特别壓抑,但幸好,沒有沉默太久,“兩年未見,你仍是那副脾氣。”
好像在說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無悲無喜。朱佑樘垂了下眼眸,看着台階下跪着的人,一時間不知道是誰比較殘忍。想來想去,他隻送過蘇挽月這一樣東西,而今唯一的這一樣,蘇挽月也不願意要了。
“十二,你帶她先下去,楊甯清留下。”朱佑樘面無表情吩咐了句,蘇挽月跪安,至始至終沒擡頭看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出了太和殿,外頭大雪紛飛,蘇挽月看着站在雪裏頭等自己的兩人。
“有勞姑娘了,我去見見舊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蘇挽月側頭對着獨孤十二笑了笑,但眼裏卻沒有什麽笑意。她在示意獨孤十二可以不用跟着自己了,本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氣場很相沖。
獨孤十二擡了下眉毛看着蘇挽月,畢竟年紀小,有些沉不住氣,盯着蘇挽月的臉,沒什麽客氣可言,“也長得不怎麽樣嘛……”
蘇挽月對這類話已經免疫了,笑着搖了搖頭,“是,我已經老了。”
沖着比肩而立站在下頭的人走過去,雪落在她的頭發上,塞北的風吹日曬讓她比實際年齡大了那麽一兩歲,而且還有揮之不去的滄桑感。歲月即便沒有過早在她臉上留下印記,但内心碾過的輪軸,卻會從眼神中表現出來。
是牟斌和雲天在等自己,偌大的一個紫禁城,從來都隻有這兩個朋友而已。
“你什麽時候到的?”雲天開口問了句,手上拿了件白狐裘衣,展開抖了下給蘇挽月披上了,“這是你丢在毓慶宮一直沒穿的,今年雪大,别凍着了。”
純白的狐皮鬥篷,沒有一根雜毛,這是當年楊甯清送給自己的,當初怕惹朱佑樘不高興,一直壓箱底放着。而現在被雲天翻出來,蘇挽月說不好雲天是什麽心思,也說不準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楊甯清是什麽關系了。
“也就一個時辰之前,進宮就直接去面聖了。”蘇挽月解釋了句,側目望了望牟斌,恰巧那人也投過來眼神,兩相對視的時候,牟斌眼裏是波瀾不驚的神色,好像一直都未起過漣漪。
“走吧,别在這兒說了。”牟斌看了看站在屋檐下頭的獨孤十二,建議了句。
蘇挽月點了點頭,走過幾步又回身看了一眼,心裏莫名有些寂寥。
走出神武門的時候,蘇挽月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綠蘿呢?”說起來也奇怪,以前綠蘿還在毓慶宮當差的時候,蘇挽月和她是水火不容,但到後來,莫名其妙有點君子之交的意味。
“她懷孕的時候,黃儒就請辭了,現在隻怕她孩子能下地跑了。”雲天答得異常輕松,臉上沒有一絲尴尬和不爽的情節。蘇挽月頗有些唏噓,當年綠蘿再怎麽不喜歡的人,時間久了,隻要人品不壞,就會生出相依爲命的情感,而且綠蘿和黃儒有了孩子,隻怕這輩子都不會再分開了。
“挺好的。”蘇挽月由衷笑了笑,還算有些讓人心情愉悅的消息。
“對了,你上次要我查的事情,幫你查到了。”雲天迅速掃了旁邊一圈,低聲說了句。
蘇挽月撇了牟斌一眼,也沒把他當外人,牟斌是絕對盡忠職守的人,但他也有個守口如瓶的優點,“直接說吧,這事我等得很急,在那邊也找不到可信任的人。”
“鳳韻兮和霍紫槐早就死了,小甯王朱宸出事之後不久,死在鋅林上。霍紫槐傷勢太重,鳳韻兮抱着他屍體跳崖了。我派人去詳細查了,煙雨樓把這事瞞得密不透風,隻是住在山上的當地人有印象,當年一個穿紅衣的漂亮女子在那殉情,後來來了一批江湖人去崖下找了幾天幾夜。時間對的上,應該就是你要查的結果。”雲天輕聲說了這麽一大段話,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襯得他臉有些肅殺。
“真的死了……”蘇挽月站在原地一時間挪不開步子,“冷霜遲同我說,霍紫槐由鳳韻兮陪着,懸壺濟世浪迹天涯去了。我還以爲是真的,本沒有懷疑,但最近太多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