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将軍。”兩人并肩進來,單膝跪地行了個禮。
“起來說話。”楊甯清手掌向上,輕擡了下。
蘇挽月望向屠四,但後者隻是眼神對視了下,并沒有交流什麽。
“楊将軍,探旗營回報,火篩帶三千輕騎兵,出現在榆林。”張倫一拱手,率先開門見山說了一句。
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無不驚訝,隻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蘇挽月微微愣了下,而後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樣,“他先攻打甯夏,後夜襲甘肅,但他本人卻在榆林?把我們繞的團團轉有什麽好?他自己不一樣損兵折将麽?”兵分三路的結果,就是被如潮水般湧來的守軍給圍殲了,火篩這種作法,似乎完全不爲奪城,跨越長城而來,他也的确在長城以南占不到什麽便宜。
“探旗營剛剛傳來的消息,準确麽?”楊甯清卻沒有蘇挽月那麽一驚一乍,緩緩開口,冷靜問了一句。
張倫沒有絲毫猶豫和遲疑,聲如洪鍾,拱手再答,“千真萬确。”
蘇挽月一直在盯着屠四看,想從他眼裏看出些蹊跷。但那人眼裏隻是波瀾不驚的一副神情,讓蘇挽月看不出任何端倪。
“有沒有一種可能,”蘇挽月側目,望着在沉思中的楊甯清,後者投過來繼續的眼神,蘇挽月琢磨了下說法,緩慢開口,“有沒有可能,火篩是爲了楊柳來的?”這是種很大膽的猜測,她不認識也不了解火篩,隻是把人性中最固執的一面發展到了極緻。
楊甯清微微陰了下眼睛,一時并未搭腔。蘇挽月倒抽了口冷氣,覺得自己琢磨再三說出來的話,還是魯莽無比。
“你們先下去,傳令下去,暫不開赴甘肅。”楊甯清手一揮,先把屠四和張倫兩個人打發下去了。
“是,楊将軍。”
蘇挽月想問題想的有些出神,等到帳中隻剩兩人的時候,仍是在發呆的神情。
“你剛剛點醒了我。”楊甯清站起身來,走到蘇挽月勉強,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一樣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蘇挽月多心了,他處理軍務的時候,越加冷靜得沒有了感情。
“花三萬兵力,至少要有一萬人送死,如果真的僅僅爲了楊柳一人,火篩真是瘋子。”蘇挽月搖搖頭,自己也覺得那樣猜測太過大膽。僅憑天馬行空的一個設想,就把所有事歸結到兒女情長上來,果然自己是女子,想的事情都太過風花雪月。
楊甯清望着她愁眉不展的臉,一時沒有搭腔。
“你難道覺得我說得對?”見楊甯清許久沒有說話,擡眼直視,在他眼底裏看到了似是而非的神情。蘇挽月驚訝問了句,難以相信的表情。
“其實火篩十年前就已經這麽做過了,不然我和楊柳也不會鬧到今天,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楊甯清的眼裏,有些閃爍的東西,蘇挽月拿不準那種情緒是什麽,矛盾和複雜,像是拉扯兩端的橡皮筋。楊甯清也會有如此糾結而左右爲難的時候,這讓蘇挽月心裏唏噓了下,她以爲楊甯清永遠是那個南征北戰的鐵血将軍,不會有優柔寡斷的時候。
“十年前,那時候楊柳才多大?”
“虛歲十五。”
蘇挽月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心裏長長的驚歎聲,但爲了表示對楊甯清的尊重,憋着沒有任何表情,“你繼續說吧。”古人也許不叫早熟,而是對愛情懵懂的時候,就義無反顧。沒有老師和家長從懂事起就千叮咛萬囑咐的告誡,那個年紀的愛情,就是喜歡那個人,死也要喜歡那個人。
“便是一個再說起還能讓我暴躁無比的事。”楊甯清皺了皺眉,有些不想說下去。蘇挽月忽然想起自己被無數人,有意無意問起同朱佑樘關系時,那種心情。
“那年我隻是個副将,火篩已經是蒙郭勒津的首領,經常騷擾邊境,掠奪财富。楊柳小時候特别皮,從來不服管,她喜歡騎馬,也喜歡草原,在某次偷偷溜到長城外的時候,她邂逅了火篩,直到半年後才被我發現。”說到這裏的時候,楊甯清的表情已經不僅僅是皺眉頭了,而是臉色鐵青,讓人看得發憷。
“然後你大發脾氣,把楊柳囚禁起來了?”蘇挽月試探性問了句,想着楊甯清肯定是這個反應。
“我當然要把她關起來,傷風敗俗,成何體統!”楊甯清望着蘇挽月的眼神,是冷酷而尖銳的,不容許有任何異議。
“我沒說你做的不對。”蘇挽月替自己辯解了下,她怕楊甯清現在的情緒,能遷怒到自己。
“但三個月後,軍醫診斷楊柳懷孕了,真是家門不幸。”
蘇挽月大氣都沒敢出,覺得楊甯清肯把這件事說給自己聽,絕對是一時興起情緒到了,并非是他真正的意願。
“那後來……”許久,都沒有聽見楊甯清再接話,蘇挽月有些尴尬,忐忑不安問了句,望着楊甯清鐵青不已的臉,覺得鬼面羅刹也不過如此。
“後來火篩大軍圍城,一定要我交出楊柳。那時我不過是個戍邊的小将領,根本對抗不了火篩,我本打算以死相搏,但楊柳半夜跑了出去。就從那個夏天的晚上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楊柳。那晚的星星特别亮,每到夏天的時候,我仍然會記起她義無反顧的表情,是一種真正把朝廷和家族都置之度外的神情,不管不顧,一心一意追求她的愛情。”楊甯清面無表情說完這段話,但似乎那些話,再平淡和不經意,仍然若有似無洩露他仍未平複的憤恨。
“你們兄妹也還真是狠心,後來十年,就算同在陝西,也不要再見一面。”蘇挽月唏噓不已,世事難料,楊柳當初走得絕情的時候,應該沒想到後來會有那樣的下場。她付出貞潔、名聲、家族,甚至國家的愛情,最後也沒有修成正果。
火篩最後娶了滿都海的小女兒伊克錫公主,統滿官嗔部,奢貴無比。而楊柳和火篩的故事,應該在西北的部落中被傳得耳熟能詳,這樣的女子是不好再嫁人的,她也沒臉回頭認祖歸宗,所以徘徊在邊境的地方。看似肆意潇灑,但其中的冷暖,隻能自知。
“當初那個孩子活下來沒?如果存活下來的話,今年已經九歲了。”蘇挽月小心翼翼問了句,楊柳十五歲就懷上的孩子,就算能十月懷胎生下來,古時候的醫療技術還真是讓人憂心忡忡。
“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也沒有查出究竟。”楊甯清搖搖頭,那張堅毅的臉,忽而被籠罩上了一層黯然神傷的情緒。
“你别擔心了,事情要是沒到最好的結局,那肯定是還沒有到最後。”蘇挽月有些不忍心楊甯清的表情,安慰了句。
“真的麽?”楊甯清一聲苦笑,“我平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爲什麽讓我遭遇到這些。”
也許有一天,我們能打心底裏承認和接受,生命本來就是一種險象環生的磨難之旅,而徹底去感恩在這場旅途中出現的點滴溫暖。隻有知道了生活的真面目,才談得上去享受。否則,你會被遺憾和痛苦折磨緻死。
“順其自然吧,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它們自有的軌道,我相信事情會發展到好的方面。”對視了一眼,蘇挽月極爲平淡說着,宇宙是永恒的,各列行星都有自己的軌道,就像生老病死一樣,這是人的自然規律。而冥冥之中,也有不爲人所察覺的規律,在掌控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事情。
“同你說話永遠那麽輕松。”楊甯清臉上憤恨不平的神色,終于褪了下去,又回複到了以前那個眼神堅毅舉止穩重的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