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頭看了下自己,覺得有些可笑,但也沒辦法,隻穿了裏衣,連個抹胸也沒有換洗的,駝着背盡量含胸,緊緊扯了衣領,外頭的夾棉兵服也就随便披在了身上。
踢踏着靴子往外走,褲子很長而且寬松,塞到靴子裏走不了幾步就跑出來了。蘇挽月走幾步就要整理下,被煩的不行,最後懶得管了,任由褲腳拖拉在地上,隻想快點回房睡覺。
走到偏房的門口,卻看見楊甯清站在柱子旁邊。脊梁筆直,像沙漠裏的胡楊一樣,就算沒有人看着,也非常自律而挺拔,他是個嚴格意義上的軍人,也是個相當優秀的少年将軍。
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血來,白茫茫一片,蘇挽月站在那愣了下,完全沒有想到楊甯清會在這兒等自己,“我以爲你早就回房休息了。”有些抱歉地說,不然的話,她不會磨蹭那麽久,也不會在裏頭亂七八糟想那麽多東西,耽誤時間。
楊甯清看了看蘇挽月的穿着,笑了幾下,嘴巴裏呼出白白的霧氣,“我應該把我的衣服給你穿。”
“你的我穿也大了啊……”蘇挽月完全不明白楊甯清這句話裏的意思。
有種莫名的味道,看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楊甯清私自幻想了下那套衣服如果是自己的,感覺應該會更好。每個男人都會有占有欲和保護欲,楊甯清應該是保護欲多一些,但看她裹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裏時,忽然占有欲又多了起來,忽然裹住她的,是自己的衣服。很幼稚的想法,但卻真實。
“你特意在這等我麽?”見楊甯清遲遲沒有說話,蘇挽月再問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
楊甯清還是沒怎麽說話,沖她笑了下,“我們走吧。”不算承認,也不算否認,轉過身走了,蘇挽月踢踏着寬大的褲腳跟在後頭,靴子踩在雪上沙沙作響,才洗過澡的身子暖烘烘的,一點都不冷,就是仍然濕漉漉的頭發有些凍頭皮。
她腦海中一直在想楊甯清剛剛含蓄英氣的那抹笑,紛紛大雪仿佛都淪爲陪襯,他是天生極爲适合這個塞外的人,所有的雄渾和厚重,都與他身上的氣質,融合得恰到好處。
走回房裏的時候,蘇挽月的頭發絲,已經結成了細小的冰淩,外頭氣溫應該到零下三十度了,遇水就能結冰。房裏燒着地熱,炕上也暖的燙人,幸虧是這樣,不然會被外面的天寒地凍冷死。蘇挽月扯了扯衣領再裹緊了些,也沒見外,踢掉鞋子爬到炕上暖腳去了,炕上頭擺着個黃花梨木的炕案,上頭擺着個熏香爐和幾本書。
“你在幹什麽?”見楊甯清在翻箱倒櫃的找東西,最後長籲口氣,好像終于找到了似的,蘇挽月扭頭望了幾下,問了句。
“把手伸出來。”楊甯清走過來,站在了火炕旁邊,手裏拿着管軟膏。
蘇挽月臉微微紅了下,把自己變很醜的兩隻爪子遞過去,而後楊甯清把軟膏擠在她手上,用掌心的溫度幫她把藥膏揉散,“這是口脂,能治你手上的傷。”
口脂也叫面藥,能塗在臉上和嘴上,是用豬牛羊胰髒裏的東西提煉出來的,加了香料,聞起來有濃郁的香味,這是最早的凍瘡膏,功能都是差不多的。蘇挽月望着楊甯清在昏黃燭光下,無比認真的神情,忽然覺得很感動。手上每一條裂開的縫隙,都被小心揉進了藥膏,動物的油脂有種滋潤的功效,讓它不會那麽幹裂。
“你以爲我在遼東,那最後是誰跟你說,我在榆林?”蘇挽月開口問了句話,打破了甯靜。
“沒誰同我說,我自己查出來的。”楊甯清依舊在很認真看蘇挽月手,沒有擡頭,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皇上做事的風格,還是滴水不漏。”的确,若不是朱佑樘有意爲之,不可能所有武将都集體裝傻,楊甯清也不可能這麽久都徒勞無功。
擦好了藥,收了手回來,蘇挽月垂眸看了看自己兩手,擡眼沖着楊甯清笑了下,“謝謝。”
“你究竟犯了什麽事?要有這麽嚴厲的處置。”很認真的神情,語氣也很嚴肅,楊甯清看着蘇挽月那雙依舊流光溢彩的杏目。
“叛書上很清楚,我刺傷了張皇後。”蘇挽月答得毫不在意。
“不太可能。”不知道爲什麽,楊甯清很不相信這個說法。
“是真的,”蘇挽月瞪大了眼睛,重複了一遍,“我沒必要騙你啊,我就是把皇後從宮中擄了出來,這是條死罪。我還一刀砍傷了皇後的腿,讓她三個月都下不來床,這又是條死罪。但我卻隻是被叛充軍而已,是不是很幸運?”笑了笑,本想很随便而輕松結束這個話題,但看着楊甯清的臉色,卻是越來越沉重。他明顯不是好糊弄的人。
“你做事都會有一定目的,雖然沖動,但于大事面前不會意氣用事。”楊甯清冷靜望着蘇挽月的臉,像是三言兩語就把人解剖了一樣,而後手擡起來,虛虛晃過一刀,“你這麽做,要執意要離開京城,爲什麽?爲什麽要斬斷情絲?”
最後那句問,重複而強調了一遍,蘇挽月是自己願意離開朱佑樘的,那個如今貴爲天子的人,也留不住她。
“什麽情絲?我以前也不過是個錦衣衛。”蘇挽月仍是死不承認,雖說是個人都知道她同皇帝的關系,但畢竟從來沒擺在明面上來講過,現在更是不願意提起。
“我雖是武将,沒有文臣的花花腸子,但卻并不是瞎子。”楊甯清搖頭笑了下,有些無奈蘇挽月現在睜眼說瞎話。
蘇挽月又開始頭疼了,憋了半天仍是不知道怎麽說,從炕上下來找鞋,“我要去睡覺了。”北方許多人把炕當做床,平日裏擺張案子吃飯喝茶不耽誤,晚上把矮桌撤下去,鋪上被褥就是床。但蘇挽月一直沒有這個習慣,她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而且一直抵觸在睡覺的地方幹其他事情,所以即便有熱炕,她還是願意鑽去床上的冷被窩。
楊甯清望着她慌慌張張的舉動,也沒再逼她。看她套好靴子,踢踏着寬大的衣服往裏屋跑,也依舊是站在原處沒有說什麽。
吹滅炕案上的蠟燭,想着關好門去隔壁房睡,回過身卻見蘇挽月站在自己身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吓了楊甯清一下。
“怎麽了?”畢竟是久經風雲,隻微微一刹那的驚詫,并沒有從臉上表現出來。
“你今晚同我睡一張床,好不好?”蘇挽月直勾勾看着楊甯清,讓人毫無防備說出了這個要求。
這句話比她剛剛忽然站在自己身後,要有殺傷力太多。楊甯清幾乎是退了半步,站穩身形第一句話,“你瘋了麽?男女授受不親。”
“我不在乎,反正我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蘇挽月顯得很暴躁,也不知道她剛剛是念及了什麽事情,上前一步拽着楊甯清的胳膊。她眼睛裏的神色,顯得很脆弱,是真正意義上的破裂情緒,而不是裝出來的做作。
蘇挽月那句話,說得輕如鴻毛,但别人聽起來,卻是重如泰山。被拽着走了幾尺遠的距離,望着她側過身去,纖細的脖頸,在黑發襯托下顯得很蒼白,不知道爲什麽,楊甯清忽然有絲傷感,“挽月,你是想到什麽不開心的事麽……”
“我就不信不能讓他滾出去。”蘇挽月答非所問回了一句,沒有回頭,背影有些倔強。
我要讓他在我心裏,滾出去。這句有些怄氣的話,像是最蒼白的反駁。
楊甯清硬生生要抽回手,卻被蘇挽月攥得很緊,她忽然回頭看着楊甯清,苦笑了下,“你錯了,不是我執意要離開他,是他不要我了。”這句話說起來,能理解成很多意思,但在蘇挽月立場,情形便是如此。
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蘇挽月回答的是先前的問題。爲什麽要揮劍斬情絲?
也許是在情況還不算最糟糕的時候,選擇比較好的結局。不要到頭來,兩個人反目成仇。
裏屋沒有掌燈,所以光線很暗,蘇挽月很霸道,拽着楊甯清一定要他上去。兩人僵持不下,卻忽然聽着她很小很輕柔的話語,“我隻是不想一個人,你陪陪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