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榆林邊界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半月以後。榆林是明代九邊之一,防地東至黃河,西至定邊營。蘇挽月對榆林這個名字不怎麽熟悉,畢竟是古地名,但大概知道是在陝西那一塊,明代疆域雖沒有元代寬廣,但也相當遼闊。
鞑靼和瓦剌時有冒犯,邊界一帶從洪武大帝起,就不怎麽安甯。東北尚且況且有朵顔三衛作爲屏障,西北這一方,卻完全需要朝廷駐兵防禦。再言外藩和中原的茶馬交易,也多在這條線上,凡屬涉及錢财之事,都是多有禍端險象環生,所以說,蘇挽月是來了整個大明最動蕩最危險的地方。
十一月的陝西,已經是大雪紛飛,蘇挽月的手腳都長滿了凍瘡,像是柿子一樣已經凍爛了,腫得很厲害,稍微有火烤的時候卻又癢得厲害。捧着雙手在嘴邊哈氣,蘇挽月覺得自個經曆了當年紅軍長征的辛苦,在路上已經累死了兩個同行的,這二十幾個活着到榆林的,也半死不活的架勢了。
沒有地方讓蘇挽月照下鏡子之類,她隻覺自己肯定已經變老了十歲,皮膚粗糙,面黃肌瘦,但惟獨那一頭的長發,仍是瘋長,綢緞一般像是吸盡了蘇挽月所有的精力。
被發配到這兒來的欽犯,都是聽天由命的樣子,數千裏的距離,像是已經和以前的生活徹底隔絕了。男子多要做最髒最累的苦力,女子多要與兵卒爲奴。苦寒之地,大都是粗野之人。這兒的兵卒,多數粗蠻不堪,也鮮少有被漢族文化馴化的。
蘇挽月一直冷眼望着,那個已經哭哭啼啼一路的小姑娘,有種她活不過今晚的預感。
越是落後的地方,弱肉強食适者生存的法則,越加明顯。“别哭了。”蘇挽月實在聽得煩了,沉聲訓了一句,語氣有些兇。
那丫頭沒有聽,哭得更厲害了。蘇挽月一聲歎息,感歎人的眼淚怎麽會有那麽多,連水都沒得喝的地方,還能有眼淚用來蒸發。
交接的官兵過來了,從京官這簽署畫押好交接的文件,便是饒有興緻盯着蘇挽月看。在他們灰蒙蒙的臉上,胡渣沒有剃幹淨,眼睛也像玻璃珠子一樣,不見眼裏的華彩,隻是看見蘇挽月和那個小姑娘的時候,嘿嘿笑了兩聲。
蘇挽月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雙手抱臂回瞪過去,一點也不害怕,她穿着欽犯的囚服帶着手铐,卻仿佛主動權在她手上一樣,無可比拟的咄咄逼人。
男人都被另幾個兵卒帶走了,要去馬場幹活。蘇挽月和那個小姑娘是被分配到夥房,反正女人少,恰巧少幾個洗衣服做飯的。充軍的意思,很大意義上,是要爲奴爲婢。不知道爲什麽,蘇挽月心态很平和,對于那個很愛哭的小姑娘,也隻是兇了那麽一句,再就随她去了。
“我以前沒燒過飯……”
“現在燒會死啊!”蘇挽月在爐竈底下,賣力燒着木炭,被熏得滿臉發黑的時候,伸着腦袋出來罵她。
“我以前沒洗過衣服……”
“現在洗會死啊!”榆林的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多度,那種堆積如山的衣服,像是這輩子也洗不完一樣。但蘇挽月也很厲害,燒着熱水把領兵的幾件絹衣給洗了,其餘的全部過一遍水就算洗完。男人大都粗心,也不是十分講究。不然一件一件認認真真洗完,蘇挽月覺得自己手肯定會冷廢掉。
她一直沒問過那小姑娘的名字,一張巴掌臉,除了幹活的時候,其餘都在啜泣,蘇挽月甚至都沒有認真看過她的五官和長相。有些人,你覺得這輩子她也就那樣了,因爲她從來沒有想過改變,一個月如此,兩個月如此,然後接下來的時候,你也就習慣了堕落和傷感。
每天都要做各種瑣碎的事情,洗菜切菜,做飯炒菜,而後端着一個個大盆到後院,再像個食堂大媽一樣給人打菜。這個駐所大概有總共有三十七個兵卒,十裏遠的馬場人要多些,但也就大概四五十個,得益于明代軍籍的世襲制,兵卒的質量也是參差不齊,好像到一定時候,軍戶每家出一個男丁就行了。而且軍戶大都分有土地,不是戰時,就下地作農,和那種時刻戒備的正規軍不同。
在某個晚上,蘇挽月劈完柴,動了動兩條酸痛的胳膊,擡頭望了望頭頂的月亮。她不經常傷感,一個月一兩天而已,滿月的時候,她偶爾會望着圓圓的月亮出一會神。這兒日複一日的生活,會讓你忘了過去了多久,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在不知不覺中偷走你的歲月。
每一個滿月,蘇挽月都會在她房裏的牆壁上,拿煤灰畫一條杠。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是到這的第三個月,數九寒冬,全天下最冷的時候。那個姑娘還是在哭,偶然得知她和自己同歲,蘇挽月便在心裏冷笑,有些不屑,那丫頭心理年齡太幼齒,等哪天哭夠了再聊個幾句。
她們睡一間小雜屋,屋子裏頭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蘇挽月偶爾會收拾下,但有時候實在太累了,她也不在乎睡在哪旁邊的環境整潔或邋遢。
閉目養神,蘇挽月每天還會堅持一件事情,便是打坐。她有一天忽然想明白爲什麽冷霜遲嘲笑自己,因爲許久沒有靜下心來,心靜不下來,内息就會别打亂,平時的操練無非是泥塑上的彩繪,你本身是泥塑的話,再華麗的招式也不堪一擊。
她沒想過像冷霜遲一樣追求天下第一,隻求有一天,遇到什麽事情的時候,自己不會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起碼被人罵了要敢還嘴,被人打了要敢還手,這個時代女人是處于弱勢,但總有例外。
“你叫什麽名字?”那姑娘今晚隻哭了一會,忽然問了蘇挽月一句。
她們睡在一張床上,但從來都是背靠背睡着,從來不會有任何交集。被她問到的時候,蘇挽月有些驚訝,她此刻正坐在雜物的角落裏打坐,地下墊着草席,旁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的衣服又舊又髒,臉上也灰突突的,長長的頭發用綢帶簡單紮着,但眉眼之間,看得出來她是個有姿色的人,尤其眼角邊那朵扶桑花,再灰敗的臉色,也壓不住那花中似血的嬌豔。
“那你叫什麽?”蘇挽月眼皮子都沒睜,悶聲問了一句,兩手分别放在膝蓋上,感受着體内那隻飛蠱遊走到了心髒。心血流動的時候,蘇挽月很怕那隻蟲子會卡在那裏,因爲感覺自己的心很淺,淺到容不下任何東西。
“是我先問你的!”那姑娘厲聲回了一句,這段時間,足夠把她的精神折磨到不堪。也許本是家教得當的大家閨秀,但二十多年養成的教養,已經被幾個月的磨難給摧毀。
蘇挽月皺眉,懶得搭理她,閉着眼睛沒有回話。那姑娘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一把揪着蘇挽月的頭發,她應該是沒打過架的人,現在也隻是憋屈太久,想找個人出氣。
“放開。”蘇挽月睜開眼睛,很平靜望着那個行爲幼稚的女人。
拽着她長長的頭發,抓在手裏像綢緞一樣,她從沒有見過養得這麽好的頭發,就算在西北的荒漠,也沒有被榨幹光彩。猶豫了下,而後像是被蘇挽月冷若冰霜的眼神吓到了,怯生生收回手,蹲在了蘇挽月面前,“你陪我說會話好不好?今天是我父母的祭日。”
“祭日?你不是才來這三個月麽?”蘇挽月一愣,沒有想到離對方被抄家還有她發配來榆林,已經過去一年的時間了。腦子裏一轉,也就釋然了,無論哪個朝代,官方的辦事效率永遠不要指望太高。
“是啊,隻是我家出事是去年的事。我阿爹被抓了死在獄中,同一天我阿娘聽到消息,受不了投井了……家裏就剩我和我姐姐……阿爹的罪名落下來後,姐姐作爲罪人之女,被拉去歌坊做了藝妓。”那姑娘抱着膝蓋坐在蘇挽月對面,仍是很稚嫩的一張臉,眼神有些空洞,東一句西一句,說了這麽一段經曆,“我死都不願意,本來是要以違抗之罪問斬的,上頭不知道爲什麽忽然好心,把我發配來了西北,沒有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