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裏頭,燈火通明,但燒得再暖的地熱,也像是不能溫暖人心一般,所有的人都岌岌自危,小心謹慎做着自己的事情。從屋子裏頭鏟出來的碎瓷片已經三大簍子了,該砸的都砸了,該拆的也拆的差不多了,但沒有一個人敢進去勸一句。連同蘇挽月私交頗深的雲天,也隻能搖搖頭站在外頭,不去當這個炮灰。忙來忙去的下人,自然也是不敢。
蘇挽月的脾氣很大,又認死理,她想不通某件事情的時候,誰勸都沒有用。這可是皇帝的寝宮,但明顯,蘇挽月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人憤怒起來的時候,智商爲零,整整撕了上百封奏折,把那些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紙張撕碎,而後扔到地上蹂躏。
一地狼藉,她光着腳踩在碎紙和碎瓷片間,被割破了也不自知,還沒來得及打掃的瓷片紮到肉裏,血流到地闆上,紙張被浸濕了,渲染開來,像開出一朵朵血色的蓮花。最後折騰不動了,在角落裏靠着牆壁坐下來,望着自己剛剛走過的地方,步步生蓮。
朱佑樘走進來的時候,并沒有發怒,隻是喚了四喜和初八進來打掃幹淨。蘇挽月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裏,那時候的她,情緒敏感又脆弱,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崩潰一樣。長長的頭發像瀑布一樣,傾瀉了一背,未施粉黛的臉顯得蒼白而羸弱,纖細的鎖骨從寬松的白袍下露出來,朱佑樘蹲了下身,望着眼前的人。
“别鬧了。”
“你替我殺了張菁菁。”擡眸,眼睛有些充血,憎恨非凡的那種眼神。
被打掃幹淨的地闆,再沒有遍地的狼藉,也沒有她剛剛踏血印出來的步步血蓮,隻有她白皙的腳,被碎瓷坳出了血來,流了小小的一窪在漢白玉的地闆上。朱佑樘把她攔腰抱了起來,穿過重重的帷帳,像是他登基那夜,第一次在乾清宮就寝一般。
時光輪轉,那夜的她溫香軟玉抱在懷裏,他有了斜瞥天下的氣場和權勢,卻是暗自發誓可以好好保護她了,恨不得把世間的好全都給她,再造一間玻璃房子,把所有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都隔絕在外,隻想看她無憂無慮。
拿了長鑷子替她把碎瓷片清理幹淨,朱佑樘一直沒說話,記憶重疊起來的時候,分不清是幾年前,還是就在昨天。她的容貌并沒有變化,隻是眼底的憂慮,一天比一天更多,雖是不說,但朱佑樘卻是看在心裏,他知道她,其實并不快樂。
“我說過張菁菁不是害你的人。”很輕一句話,像羽毛一樣輕柔,也如同他手上的動作。拿酒精替她清洗過傷口,撒上了治刀傷的金瘡藥,再拿白紗小心纏過她的小腳。
“那你就是不肯了?”蘇挽月厲聲問了一句,頭頂上的帷幔卸下來,一如她的長發,朱佑樘擡頭望了她一眼,隻覺咄咄逼人的架勢,太過讓人炫目。
“你可不可以,冷靜一些?”他也累了,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快要積勞成疾的樣子。
蘇挽月像貓一樣,眼睛閃爍而銳利,撲過去咬住了朱佑樘的唇,牙齒磨得尖尖,真的恨不得咬死他一樣。朱佑樘反手抱住她壓倒在床上,應聲而落捏在手裏的藥瓶,這張床比毓慶宮的還要大,但她很少願意在這裏親熱,因爲這是幾代皇帝的寝宮,這兒任何一件擺設,甚至連帷幔上萬字不到頭的花紋,都在提醒着朱佑樘的身份。
“我不想你做皇帝,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被扯開衣襟的時候,蘇挽月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擡手撫上朱佑樘那張冷清的臉,看得到那雙眼睛裏面,倒映着的自己。
“除了你,我沒有别人啊。”朱佑樘輕聲回了一句,語氣溫柔得要把人融化一般。
“可是你依舊會臨幸張菁菁,也依舊答應了王恕納妃的提議。”有沒有一句話,能夠打碎所有的美夢,蘇挽月笑得有些可怕,那張未施粉黛的臉,卻也像籠罩上了詭豔的色彩。
蘇挽月并不是什麽都不知情,也并不是什麽都不關心。隻是有些事,知道多了反而傷心,但擠壓入内心的情緒一天天膨脹,總有你無法去壓抑的那一天。帝王将相,有着别人享受不了的榮華,也有着别人承擔不了的責任,這些責任甚至包括廣續子嗣,再私人的問題,仍然會有大臣來幹涉。
朱佑樘沒說話,親吻她鎖骨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稍微用力咬下去一口。蘇挽月吃痛,掙紮了起來,但舌尖舔舐過那一線鎖骨時,酥癢到輕微顫抖。
“你給我說清楚!”蘇挽月不願意不清不楚隐忍下去,她厲害起來的時候,盛氣淩人的氣魄不輸給朱佑樘。
拽着她手拉扯過頭頂,眼神對視着,有着毫不掩飾的炙熱欲望,“那又如何?都是你已經知道的那樣。”說罷,俯身堵住了她的唇,還是一如既往的香醇柔軟,像是永遠嘗不膩的美酒一番,舌頭撬開她緊合的牙關,汲取她口中的甘甜。
霸道又熱烈的吻,壓制着她雙手的右手往下移,摩挲着她綢緞般的長發,手指穿過她頭發時,那種細膩冰涼的觸感,讓朱佑樘很享受。從此再沒見過一人,有她這樣的長發如絲綢。熟稔騰出一手去解開她的衣帶,再粗暴撕扯開,他眼睛紅紅的,心情也不甚很好,悶聲沿着她脖子一路咬下去,再輕吻到她胸前紅櫻,但無論怎麽挑逗,都不見她有半點反應。
蘇挽月瞳孔放大着,隻是在想朱佑樘剛剛那句話,臉上仍是失望的表情,情欲又纏綿的吻落下來時,也是無力去回應。上天創造了男女,這兩個恒古有之的物種,除去性别的差異外,自然有着另外截然不同的區别。男人大都理性,能把愛和性分開,女人卻是感性的動物,她對你傷心失望的時候,裝出來的熱情,身體的熱度也不會提高。
“我不要你納妃。”蘇挽月忽然哭了出來,最近總是感情脆弱,像是一條細細的弦一樣,随便一撥,就能觸及心底。
她一掉眼淚,像是澆滅朱佑樘體内欲火的水一樣,瞬間興緻全無。眼裏的情欲逐漸褪去,才想起來她剛剛小産完,承受房事對她身體很不好。冷着一張臉想給她穿衣服,但哭得更加厲害,縮成小小的一團抱着自己膝蓋。朱佑樘無奈,扯了錦被過來蓋住,再從後頭抱着她在懷裏。
“挽月,别哭了,納妃一事我拖了幾年,遲早是要妥協的。”她光滑的背貼着自己前胸,朱佑樘埋在她頭發裏,輕聲說了一句。手繞到前頭,攬着她的腹部往懷裏帶了下,抱得更緊些了。
一個張菁菁,就足以讓蘇挽月這麽不開心了,要是在來幾個莺莺燕燕,蘇挽月覺得自己肯定會抑郁而終。再偉大的愛情也不能忍受分享,除非本身就不夠愛。
“是爲了孩子麽?”蘇挽月側過頭,帶着哭腔問了一句。憲宗皇帝被萬通害得三十歲還沒有子嗣的事,讓那些大臣們吓怕了,生怕這樣的事又出現在朱佑樘身上,所以一直極力勸誡他廣施恩澤。朱佑樘是個好皇帝,鞠躬盡瘁爲大明江山社稷的那種,這樣的君主,臣子們自然希望他能多些子嗣。
朱佑樘望着她紅腫的眼睛,有些心疼又很是無奈,“沒有人能危及到你,你也要懂我的苦衷。”他已經不記得跟蘇挽月承諾和保證過多少次了,那些虛無缥缈的感情,總是要靠言語和行動來一遍遍證實,他有時候很明白蘇挽月的不安,但有時候,也很無奈她的任性。
“孩子我也可以給你生啊……”蘇挽月諾諾說了一句,縮着腦袋抱着自己膝蓋,這是胚胎成長時在母體内的姿勢,也是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最自我保護的姿勢。
她的語氣和她的不确定,讓朱佑樘疼得心都碎了,但世事無奈,若他隻是個親王侯爺,大不了什麽都可不要。但你要不做皇帝了,且不說後頭繼位的人會不會管理好這一攤子事,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他窮此一生都會被追殺或者被幽禁。隻有死人才不會有威脅,這樣的選擇,換做任何人,都會那樣去做。
“真的沒有人能代替你,你要相信我。”朱佑樘語氣平淡,但話語裏,似乎蘊藏了無窮無盡的深情。
蘇挽月苦笑了一聲,她已經不是幾句情話就能夠撫慰幾年的那個小女孩了,“你希望我平平靜靜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麽?看你納妃,看你享受齊人之樂,看你兒女成群。我真的沒有那樣的大度,對不起。”有時候人很可怕,可以用一個觀點麻痹自己,但你有一天被痛醒的時候,才覺那種理所當然是多麽荒謬。
女子要對夫君一輩子忠貞,但地位越高的男人,可以擁有越多妻妾。鳳凰尋梧桐而栖,同這個道理是差不離的。就算真的如朱佑樘所言,心裏的位置無可取代。蘇挽月也無法用這樣的理由,在旁邊望着他迎娶其他女人,看那些女人給他生下孩子,再看那些孩子逐漸長大,眉目之間有他們父親的影子。
這是一種死循環,折磨的是最癡情的人。
“那你是要離開我麽?”朱佑樘像是同她的話語中,聽出了一些端倪,“不要拿這個來威脅我。”語氣冷了冷,他已經不習慣受人威脅。
“那如果我是最重要的,如果我始終是最重要的,你敢不敢現在爲了我,殺了張菁菁?”蘇挽月甩開朱佑樘攬着自己的手臂,兀自坐了起來,長發籠絡過肩頭,腰肢盈盈一握,未着片縷的身子,在燭光的照射下,柔和如凝脂。
“她畢竟是朱壽的母親,也畢竟是我冊封的皇後。”不可能爲了博她一笑,就鑄下大錯,朱佑樘平日處事雖果斷,但也不會荒唐如此。
“就算她害死我孩子?”蘇挽月厲聲一問,有些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