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勢力如日中天的太子,身後總有個默言陪伴的錦衣衛,她很少同不熟的人說話了,隻是跨刀安靜立在一旁,靜默無言的樣子。也不似以前英姿飒爽的潇灑,蘇挽月似乎學會了低調和沉默,樹大招風,隻有匍匐于地才能不被強風所絆倒。這個道理,她足足花了一年半才學會。朱佑樘時常會側頭望着身後蘇挽月,而後靜靜交換一個溫柔的微笑,那種讓旁人看到,也會被感動的溫情。
隻有一個時候,朱佑樘會支開蘇挽月,便是去見張菁菁的時候。太子妃幾個月前已經誕下個兒子,就算朱佑樘對這個名義上的正妻沒什麽感情,還是要去探望一下自己骨肉的。蘇挽月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她不聞不問,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不在意。帝王将相,總有很多的無可奈何,要是往死胡同裏鑽,反倒惹了衆人的不快。
張菁菁的兒子取名叫朱厚照,含着金湯匙出生,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不像他的父親,從出生到認祖歸宗,曆經坎坷飽受艱辛。雖沒有廣而告之,蘇挽月感覺得到,朱佑樘是極其喜歡這個孩子的,但她得知這個名字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曆史上那個最有名的纨绔子弟,就生養在離自己不遠的撫仙閣。
蘇挽月時常會提醒下朱佑樘,要嚴加管教這個孩子,但朱佑樘也不明白,才幾個月大的嬰兒,從何管教起?她也會經常說起,要控制張氏外戚勢力的擴張,避免上演外戚專權的情景。對于這一事,朱佑樘卻覺得不足爲患。他其實心裏,對于冷落張菁菁是有些愧疚的,所以盡量在其他地方彌補。
蘇挽月也不能明說,把這個秘密憋在了自己心裏。要是真的,人的命運已經注定的話,那做什麽都是徒勞。曆史的促成,其實并非幾個人的三言兩語,而是一種無法逆轉的洪流,你隻能在這條河流中,随波逐流。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已經過了炎炎夏日的時候,北方的天氣卻還是燥熱難當,似是要在這最後的時節裏,把未散盡的熱量揮發出來。在這一個焦躁的午後,蘇挽月仍是沒有回毓慶宮,因爲張太傅和金夫人進宮來了,現在兩人正在那其樂融融逗外孫。隻要蘇挽月腦子沒被門闆夾壞,就不會留在那給自己添堵。
明代時候的禦花園被叫做宮後苑,位于坤甯宮後方。宮後苑裏有十幾株連理枝,大都由松柏培植而成,蘇挽月很喜歡來這裏散心,尤其喜愛園門前那株高大滄桑的老樹。平日裏若不是陪着朱佑樘出去辦事,她是極願意在宮後苑裏頭待一整個下去的。
一進園門,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連理樹,枝枝相連,阡陌交通,在烈日下相依相靠。蘇挽月仰頭望了一會,垂下頭來時,卻不想碰到了一個故人。有些時日未見了,繼曉仍是以前那副模樣,蘇挽月笑了笑,并未開口打招呼。
“蘇姑娘越發明媚啊,太子真是好眼光。”繼曉揮揮手,示意手下等在原處,自個走了幾步上前,立到了蘇挽月面前。
“你也還是像以前一樣,一肚草包。”對着那類輕佻的語氣,蘇挽月心裏暗自不爽,面上仍然在笑,但嘴裏已經寸步不讓了。她知道要是客客氣氣的話,繼曉會更加過分。
繼曉哈哈大笑,以蘇挽月愛開玩笑一筆帶過。
“你很喜歡這棵樹?”繼曉見蘇挽月眼神流連,問了句。
“嗯。”蘇挽月随意點了下頭。
“隻是這枝葉相纏的連理樹,卻本是個不吉利的故事。”繼曉笑了笑,一句話就想讓蘇挽月掃了興緻。
蘇挽月自然知道關于連理樹的傳說。相傳戰國時期,宋康王是個暴君,對外侵略,對内暴斂,沉溺酒色,荒淫無度,群臣凡進谏者一律射殺,時人稱其爲“桀宋”。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天姿國色。康王聞之大喜,便将何氏搶入宮中。韓憑爲奪妻之恨發了幾句怨言,被降罪下獄,繼而又帶罪去城西修青陵台,後自殺。
何氏聞訊痛不欲生,作《烏鵲歌》以明志:“南山在烏,北山張羅;烏鵲高飛,羅當奈何!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民,不樂宋王。”一日,何氏随康王遊青陵台時,跳台自殺。康王大怒,命人将韓何兩人分而葬之,使他們死不同穴。哪知第二日,兩冢各長出一棵梓樹,十日後便合抱粗,兩樹彎曲相随,根枝交錯。樹上兩鳥日夜啼叫,十分悲涼。宋國人聞之皆道是韓憑夫妻之精魂,無不傷心落淚,稱其樹爲“相思樹”,其鳥爲“相思鳥”,“相思”之詞便源于此,一直沿襲下去。
“見心見性,你心中有什麽,看到的事情,便是什麽。”蘇挽月毫不在意,順口回了繼曉一句,“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惟有青陵台。您身爲國師,應該懂得其中的動人之處。”那句詩是唐朝李白寫的白頭吟中的詩句,蘇挽月隻是用這句詩,來反駁繼曉的話。
繼曉沒有想到蘇挽月會這麽厲害,用佛學悟道的說法,說得自己完全沒有一絲退路,但思酌了一會,笑了幾笑,也并不想放在心上,“蘇姑娘你天資聰穎,又有如此容貌,自當好好利用。”
“什麽意思?”蘇挽月挑了下眉。
“我是問,你難道不想母儀天下麽?從此後,江山就是你和太子的。”繼曉意味深長笑着,那種笑,像是面具一樣堆在他的臉上,顯得整個人極其假。蘇挽月是受不了同人逢場作戲的,應付一下也不願意。她懶得同這個人解釋對坐江山這類的事情沒有興趣,同一個隻知聲色犬馬的人談論愛情,比對牛彈琴還不如。
望着蘇挽月轉身即走,繼曉心裏訝異,沒想到蘇挽月這麽不給自己面子,一把拽着她胳膊,“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你無非是想說,可以幫我把太子妃擠下去,可以讓我成爲太子唯一的妻。可是我告訴你,我對那些沒有一點興趣,你整個人,連同你的想法,都讓我非常惡心。”蘇挽月回過頭,面無表情回了一句。
繼曉愣了下,一是沒有料到蘇挽月把話說這麽絕,二是驚訝她能把自己心思猜這麽準。
蘇挽月見繼曉愣在那,也沒多說什麽,冷冷說了一句,“放手。”
繼曉松開了抓着蘇挽月的那隻手,整了整袈裟。
蘇挽月回過身去,卻發現不知何時朱佑樘已經站在自己身後,想必是剛剛心緒一時激動,沒有在意被人近了身,應該是被完整聽到了最後那段話。在心裏暗自感歎了一句,果然是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也幸虧自己沒有什麽對不起他的想法。
“參見太子殿下。”蘇挽月施禮。
“免了。”朱佑樘一把扯着蘇挽月的手臂,止住她單膝跪地的趨勢。
繼曉也是裝模作樣施完禮,而後佯裝有事趕緊走了。雖說太子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但并不代表心裏也這麽想,三十六計走爲上計這一出,繼曉一直深谙其中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