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夜。夜雨顯得有些陰霾了天地。
一名穿着蓑衣的僧人,獨自走在濕嗒嗒的小巷裏,兩旁的灰牆讓人感覺很壓抑。穿過小巷,行到青石闆的街道上,旁邊屋檐下嘀嗒着雨水下來,形成一長串深深淺淺的水坑。雨有種越下越大的勢頭,僧人的鞋襪被水浸濕了,卻像本就是行走在水裏般,沒有絲毫的停頓和遲疑,很是自如自在。一身蓑衣,在夜色中顯得寂寥又孤傲。
而他後面,則跟着一個穿夜行衣的人,像鬼魅般,遠遠跟着前頭的那個僧人。灰牆青瓦安安靜靜看着下頭的一切。
蘇挽月偷偷溜出了皇宮,她靜靜地跟着這個人,從法源寺一直跟到了京城,三十裏的路,僧人走得不快不緩,卻也沒有停下休息片刻。後頭的人也跟得很是耐心,不急不躁。眼睛都未眨一下,下一瞬間,卻已經是不見那個寒天苦雨中暗自獨行的僧人,仿佛先前那抹孤傲的背影,一直是自己幻覺。雨夜中不再有人影出沒,淅淅瀝瀝的雨依舊再下,天地渾然中,有種時光交錯的感覺。
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對着第一次走的路,第一次見的景,像是以前經曆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和尚就有這種感覺,一樣走過重重迷霧,一樣走過青煙似的塵嚣。如以前一樣,走過雪若芊的桃花瘴。
其實和尚并沒有平白無故的消失,隻是走進那座雨幕後頭的塵霧。濃霧過後,外頭的人是看不見也找不着的,如一個結界般,平地伫立起了一番不被人發覺的空間。
這邊毓慶宮中,雲天和莫殇兩人面面相觑,茫然相對,皆是不明白蘇挽月到底什麽時候不見的?她又是怎麽逃離兩人的視線就此溜走的?
事實上,蘇挽月用了迷障之術,雲天和莫殇武藝再厲害,也不可能破解這番的異術,就算是牟斌或者夜枭在這裏,也隻能是撞上了南牆找不到出路。
雨中矗立着獨棟的一座兩層的小樓,圓木壘成,屋檐下吊着一串貝殼做的風鈴,風吹過去的時候,叮叮當當響着有些嘶啞細微的聲音。風鈴用紅繩串起來,下面系着縷很小面的風藩。
小樓的門被人從裏頭拉開了,帶着鬥笠的人跨了一步走出來,鬥笠上的黑紗垂下來圍了一圈,看不清模樣。一雙鹿皮靴子,窄袖紅裝,立在門口看了看站在雨裏的人,後面暖黃的燭光也不能緩解人的寒冰之氣。
“你是誰?怎麽能破我的桃花瘴?”蘇挽月很好奇地問。
“雪若芊,她是我師妹。我們同出一門。”
僧人掀開了頭上戴着的鬥笠,随意扔在了雨裏,黑幕下露出了一張蒼白而矍铄的臉。
這張臉,蘇挽月認出來了,她在法源寺曾經見過一次。他還算救過蘇挽月一命。
“那看來我是班門弄斧了。”蘇挽月笑了兩笑,自己是照葫蘆畫瓢從雪若芊那學的,要是這和尚是雪若芊的師兄,那估計布散瘴氣的本事,會比自己要高明了許多。
望着那個纖瘦的身影像是要被苦雨吞噬一般,蘇挽月面無表情望了他一陣,而後側開了身,手臂展開來,指着小樓的門口,“既然你是她師兄,自然可以進她的房子。”這兒是雪若芊在京城住的地方,平日裏沒有人能找得到,所以除了觀星樓,她可盡情消失在人們視線之中。
黑衣僧人一直沒有再說話,脫了蓑衣,自顧自往裏頭走。對着蘇挽月今日的打扮,也并不好奇的樣子。
門口的風鈴響了響,蘇挽月在黑紗後頭,望了那個漂亮别緻的風鈴一陣,側頭看着已經坐下來的和尚,“我沒聽雪若芊說過有你這個師兄。”
“我也很少跟人說,有她這個師妹。”一點都不生分的樣子,自顧自燒了桌上的那壺茶而後斟滿,背對着蘇挽月,獨自品着。
“那你叫什麽?”蘇挽月倚在門口,欣賞着這夜雨凄風,也别有一番風味。
“了因。”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屋檐下紅繩串着的風鈴,響得有些狂躁。
“了因?”
“因果的因。”一杯茶飲盡,站了起身,側過去看着蘇挽月,又望了望門口那串風鈴,随着風幡舞動起來,很異域别緻的感覺,“你覺得這串風鈴是什麽做的?”
“難道不是貝殼麽?”蘇挽月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沒有細細想過,隻是理所當然覺得。
“那是龍骨做的,一條剛剛成型的小龍。”了因望過來的時候,蘇挽月覺得隔着黑紗,也能見到他直直而視的眼神,咄咄逼人又不顯山露水,被盯得有些煩躁。
外頭的雨下得更急了,蘇挽月忽然想起在戒殿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也是一樣的凄風苦雨,那個漂亮的女子跌坐在一樹桃花底下,上天像是要傾斜玉池一般,穿着灰色僧袍的老者站在竹舍的屋檐下,靜靜望過來,無悲無喜。念及此處,了因身上那習僧袍,也如芒刺一樣,深深刺痛了蘇挽月的眼。
“如果我在戒殿那看到的,真的是我的前世,那我前世犯下過很重的殺孽?”蘇挽月記着幻象裏那個老僧的話語,下了三天苦雨,隻因那個叫水無憂的,濫殺衆生。那個女子最終還是沒有醒悟,隻是冷冷回了一句。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眼神冰冷,幾近成魔的樣子。
“沒有如果,佛祖讓你見到的,一定是你的前世。”了因搖搖頭,一把否決了蘇挽月将信将疑的态度,而後緩緩道來,那些不曾解開的謎團,“你前世是龍王的小女兒,是條金鯉魚,在出嫁當日,哭得金鱗逆落,才變成龍。門口懸着的,是你前世的屍骸。你死的那片桃花樹,後來也就是你前邊的這面荒地。”
字字誅心,蘇挽月望着那串被打磨得已然看不出屍骨模樣的風鈴,有些寒徹心扉的感覺。隻怕沒有多少人有這種幸運,能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麽樣的,能見得到前世的景。也沒有多少人有這樣的悲劇,一世爲人,仍然被前塵往事所糾葛。前世沒有得到解脫,今生也不得安甯。
“爲什麽要告訴我這些?”蘇挽月走過去,擡手碰了下那抹乳白色,很異樣的感覺。真的,就像是在觸碰自己一般,既熟悉又怪異。桃花樹下的女子,應該就是俯身死在了那一地零落的花瓣中,她的屍骨被人做成了風鈴,恐怕幾百年來,但凡雨夜,都會平添幾分寒意。
“枭龍活在水裏才自在,她卻想活在風中。所有看似無常的事情,都有其因果。就好比你會認識雪若芊,會來到這裏,會在這個雨夜,聽我這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