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替她找太醫吧。”水鬼往後退了幾步,輕功很厲害,如拂塵點地,輕易避開了雲天踢過來的腳勁。
雲天兩手都攬着蘇挽月,一時沒辦法脫開身,但望着蘇挽月的樣子,又實在很生氣,眼睛瞪着水鬼,啐了一口,“我倆的梁子結下了。”各事其主本就不相爲謀,但也本可以不那麽劍拔弩張,雲天此刻是氣憤水鬼傷了蘇挽月,還那麽大搖大擺不當回事的樣子。
門口這一番鬧騰,毓慶宮裏頭的人也都聽到了,四喜和初八跑了出來,一瞧見這架勢,呆在那也不知道怎麽辦,殿下還在撫仙閣沒回來,推搡了半天,又一起跑去找劉公公去了。
“雲天,我今天沒想同你打。”水鬼連連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回廊上頭,看着雲天眼睛要噴火的樣子。
“你少廢話。”迅速掃了周圍一圈,想着把蘇挽月安置在哪裏,騰出身來去揪着水鬼打一場。
水鬼一見雲天的架勢,就知道隻怕說不清楚了,立了單掌起來,就是迎敵的把式。
“我的臉不是他弄的。”有人幽幽說了一句,聲音很輕,很疲憊的樣子。
“你醒了?”雲天一見蘇挽月醒了,把人放了下來,“挽月,你等着我給你出口氣,看我不把他臉皮撕了。”
“我說了不是他弄的。”蘇挽月重複了一遍,咬了咬唇,臉色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每說一個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氣一樣。抓着雲天的胳膊,沒有松手,怕他在這裏就打了起來,那樣不過是正中别人下懷。
“雲大侍衛好興緻啊,又要找人練手麽?”那頭有人走了過來,語氣輕佻,遠遠就打了個招呼。
“老三,你怎麽來了。”水鬼側頭看了眼,冷冷問了一句。
“不是怕你吃虧麽?”又是無比輕佻回了句,一努嘴,示意着臉色不怎麽好看的雲天,又回眼看了下水鬼,笑得很暧昧,再伸手摸了摸他蒼白的那張臉。
“你給我滾開。”被男人摸了一下,水鬼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蘇挽月靠在雲天身上,偏過頭去看了眼,那天跟着自己去觀星樓的人裏頭,有他一個。若是以前,會想在這看一會熱鬧,隻是現在不是以前。有些累,搖搖欲墜的樣子,半邊臉都花了,染了一衣服的血。實在不想自己這種樣子還在外頭,被人笑話,轉了臉過去,緊緊拽着雲天胳膊,“快帶我回去。”
“好。”雲天看着蘇挽月的舉動,有些心痛,微微皺了下眉,知道現在不是去動手的時候。
“這麽快就走啊?”後頭老三還是在那要死不活說着話,雲天懶得去搭理,看了看臉色越來越不好的蘇挽月,“還走得動麽?”點了點頭,但卻是力不從心,失血過多導緻的是她雙眼發暈,拽着雲天的手逐漸沒力氣,很想沉沉睡一覺。雲天一見她這樣,心裏着急了,攔腰抱了起來。
“雲天,你說我的臉,會和以前一樣麽?”蘇挽月腳下一個懸空,被抱了起來,看了看頭頂上的天空,吃吃問了一句。天空很藍,劃過鳥的痕迹,其實自己很狹隘,要是沒有一張完整的臉,就算是鳥語花香也不過是一片虛無。蘇挽月的恐懼,源自于她知道一切都會開始不同。
“不用擔心。”雲天并沒有正面回答的意思,安撫了蘇挽月一句,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回複,隻是這一刻,忽然有種憐憫的感覺。蘇挽月像個犧牲品,再好的運氣,終究沒能躲過這一劫。
蘇挽月安靜看着太醫舉了剪刀起來,把臉上傷口邊的爛肉先剪掉,沒有麻藥,也沒有其餘更好的器械。她聽着皮肉被剪下的聲音,身上寒毛豎了起來,抓着雲天的胳膊,幾乎要把他給掐斷了。
“疼你就哭出來。”雲天看着蘇挽月的臉色,實在是不忍她這麽狠心于自己了。
“不疼。”蘇挽月像是在對自己說,緩緩說了一句,一手抓着雲天,一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都要嵌進了肉裏。
朱佑樘從門口進來,就是看到了這麽一幕。他聽着四喜慌慌張張過來禀報,說是蘇挽月一臉是血被人抱了回來,但沒想到這麽嚴重。隔着那麽遠的距離,被她斜着眼睛盯過來的時候,不知爲何,朱佑樘覺得在她眼裏,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恨意。
“挽月,沒事的。”雲天讓開了位子,朱佑樘伸手握住了蘇挽月的手,輕聲安撫了一句。
“我一定要殺了她。”蘇挽月沒有看朱佑樘,直直盯着前頭,冷不防說了一句。她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懶得說狠話,所以這樣一言,必定是事出有因,才能讓她這麽說。
朱佑樘看着太醫收起了剪子,擦拭了下旁邊的血迹,而後拿了藥用的針線出來,要縫合蘇挽月臉上那道口子。手撫上了她下巴,挪了下臉細看了下,眉頭皺得很緊,很是心疼,但什麽話也沒有說。
“太醫,是不是就算皮肉長好了,我臉上仍然有道很明顯的疤。”蘇挽月面無表情問了一句,看着那個老太醫穿針引線,放在燭火上烤了一陣。
“會有一點。”斟酌了用詞,沒有回過身,說了一句。
“那何必要去治!”蘇挽月聽着這話,又是完全要失控的樣子,從床邊起身,朱佑樘拉都拉不住。
伸手一掌就推翻了桌上的藥箱,不管旁邊都是關心自己的人,蘇挽月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想要發洩,無法去平靜接受。
“你聽話,會沒事的。”朱佑樘死命抱着她在懷裏,雲天過來按着她腿,蘇挽月仍是困獸那般利爪尖牙的樣子,她有些絕望的氣息,讓旁邊的人無從下手。
“你們都别碰我!滾開!”蘇挽月散落了滿頭的青絲,像是積滿了地府的怨氣。
她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但卻又偏偏,要去傷害陪在身邊的人。這便是人性吧,不成熟的時候,總是滿身傷痕,隐匿不了疼痛,恨不得全世界都明白自己的痛楚。
“挽月你聽我說,我尋遍世間良藥,總會有辦法的。”朱佑樘仍是好脾氣在她耳邊哄着,不管她已經像頭小獸一樣狂躁了,她從來都不溫柔,現在也格外嚣張,但朱佑樘卻是心疼她無助的絕望,“我仍愛你,一切都不會變。”
“殿下,馬大人求見。”初八在門口怯生生禀報了句,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但馬坤卻又确實很急的樣子,初八也是生怕耽誤了朱佑樘什麽大事,擔當不起這個延誤的罪過。
“我現在沒空,要他明天來。”朱佑樘很不耐煩回了一句,仍是抱着蘇挽月。
“馬大人說,有雲南的密報,要親自交給殿下。”初八猶猶豫豫,還是站那沒走,把原話禀報了出來。這就是做下人的苦衷,左右不是人,要是主子事後遷怒起來,後果是相當嚴重。還算是初八聰明,知道把話都說完了,讓朱佑樘自己去判斷。
“雲南?”蘇挽月沉吟了一句,雖是萬般煩躁的心情,卻并沒有迷失了心智,她心裏一直記挂着雲南的很多人,所以對于任何那頭的消息,都是萬般上心。瞟了一眼雲天,示意自己不會在鬧了,後者嘗試性松了下手,蘇挽月把腿從床上挪下來,臉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但好在還有東西分散自個注意,“初八,你叫信使到這來。”
“我去見一趟就行。”朱佑樘攬着蘇挽月,不動聲色,斜目看了眼太醫。
老人家被蘇挽月掀翻了藥箱,此刻正在一旁不知所措,彎着腰,見朱佑樘看過來,趕忙跪了下去,“殿下您盡管吩咐。”他此刻隻怕覺得,朱佑樘再怎麽陰晴不定的性格,都比蘇挽月肆意遷怒來得好伺候。
朱佑樘沒有對老太醫說什麽,側過頭看了看蘇挽月,看她腫得老高的半張臉,揉着她頂心的發,歎了口氣,“你要乖一點,不要再讓我操心了。”
“你覺得一切都是我自找麻煩?”蘇挽月有些不服氣,回了句嘴。她現在就像一隻炸了毛的獅子,對什麽都看不太順眼。
“我當然知道你吃苦了,隻是現在我無法出手。”沒有從未輸過的人,也沒有永遠的赢家。朱佑樘心裏雖是擔憂,卻不可能方寸大亂,一切事情,還需要再重新思酌。但這話必然不被蘇挽月聽到心裏去,她對于深謀遠慮這種事,一向都沒有興趣。
蘇挽月垂了下眼眸,長長的睫毛纖細分明的模樣,定了片刻,再擡眼時裏頭浸滿了淚光,沉浸了片刻還是沒有溢出來。她畢竟才十七歲,煩躁起來愛發脾氣,委屈起來會想哭,忍了一忍,沒有再那麽脆弱。依靠别人就是這麽個下場,會有享不盡的苦楚和隐忍。
她望了朱佑樘片刻,一雙杏目,卻似明珠蒙塵,“你是不是早知道,是張菁菁騙我去法源寺,也是她,害我落得現在地步?”
蘇挽月畢竟不傻,聽着朱佑樘那般說話,隐隐能猜出幾分,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你怎麽會這麽想?”陰沉了一雙眼,再看蘇挽月的時候,朱佑樘有種陌生的感覺,并不是覺得她變了,而是她比自己印象中,要聰明許多。
“是,還是不是?”蘇挽月寸步不讓,咄咄逼人再問了一句。
旁人都被這種氣氛弄得很緊張,大氣也不敢出,鮮少有人敢這麽對朱佑樘說話。蘇挽月一臉的血,唯獨那雙美目分外清明,似要把人生生看透,朱佑樘被盯了片刻,卻仍是很淡然的神情,望着蘇挽月眼睛,如實作答,“法源寺一事我知道,但今日這事,我沒料你會着了道,也沒想到她們真的敢下手。”
朱佑樘并不是神仙,他不可能料事如神,對任何事都了若指掌。他的不動聲色,也并不是不在意,被蘇挽月那樣質問的時候,心裏還是微微傷了下。
蘇挽月被那雙眼睛望着,心裏的火氣也消了下,但仍是撅着嘴,很不開心,“你說娶她不過是你父皇的下令,其實你心裏本來就有一些喜歡她,是不是?”
“你私底下調查過我?”狠狠皺了下眉頭,像是心裏的一些秘密被看透,抓着蘇挽月的手也分外用力了些,一字一頓,語氣有些嚴厲。
“是那金夫人跑來跟我說的!”蘇挽月也窩火,胳膊被抓得很痛,一反手就甩開了身邊的人。她受不了那個潑婦,私底下也沒少受那個女人什麽氣,蘇挽月隻是懶得什麽事都跑去和朱佑樘說而已。她也不喜歡翻舊賬,但女人天性就是這樣,自個不爽的時候,能想起很多不爽的事情來。
“我确實小時候見過她幾次,但并不是你聽到的那樣。”朱佑樘站了起身,難得好脾氣的解釋。雲天聽了,也是倒吸一口冷氣,殿下肯耐心耐煩在這說明白,也算是很看重蘇挽月了。
一時沒說話,想了想,其實蘇挽月也沒在想這事了,那些莺莺燕燕的暧昧情事,她現在不願意去猜測太多,人生已多風雨,有些事就睜隻眼閉隻眼好了。擡眼看着立在面前的朱佑樘,蘇挽月笑了笑站起身,“那些暫且不談,如今萬通和張菁菁那兩個賤人,把我弄這樣,你是打算袖手旁觀了?”
“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但現在不是時候。”吸了口氣,朱佑樘如玉的那張臉,仍是沒被蘇挽月的話,惹出一絲漣漪的樣子。
“沒關系,這筆賬我自己去要回來。”蘇挽月冷笑,抱着雙臂往外走,她懶得去設身處地爲朱佑樘着想了,不心疼自己的男人,權傾天下又有什麽用。
“你切勿沖動。”朱佑樘抓了她胳膊,沉聲勸了一句。
“我受夠了這個皇宮,也受夠了你。”蘇挽月甩開了拽着自己的那隻手,這是氣話,也是實話。
每一次都被挑戰了自己底線,蘇挽月以往覺得,被人綁架會被吓破膽,後來被火燒覺得了不得了,再到現在被毀了半張臉,覺得整個人都要瘋了的時候,看着朱佑樘輕輕巧巧的語氣,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也沒什麽大事。但這種壓抑的情感,幾乎都要把蘇挽月弄到崩潰,她不需要那麽善解人意,也不想那麽委屈自己。
朱佑樘站着沒動,那句話,真的把他惹毛了。吸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發作。看了看雲天,眼神示意了下,“你把她扯回來,又想去幹什麽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