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門殿,雲天過去牽了綁在樹上的馬過來,兩人很有默契,一路也并未再開口說話。蘇挽月勒緊着缰繩,跟在雲天後頭,隻怕是他們來的路上就中了埋伏,路上躺倒了一些人。
蘇挽月回了宮裏的時候,天都要亮了,折騰了半夜,隐隐有些困意,但是卻沒時間去睡。望着雲天把馬交給值夜的侍衛,而後朝自己走過來,眼皮子都要打架了。
“挽月,你是怎麽自己溜去了法源寺的?”雖說一路沒問什麽,但現在回宮了稍微安全了,雲天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她一句。
“這個說來就話長。”蘇挽月打了個哈哈,沒有說明白,隐隐是覺得跟雲天說是偷聽了張菁菁與侍女的談話有些不妥,畢竟還隻是在自己猜測之中的事情,沒有确鑿證據。
“那你長話短說。”雲天卻是明白蘇挽月在躲避一樣,咄咄逼人的氣勢再問了一遍。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八婆?”蘇挽月翻了個白眼,還是顧左右而言他,沒正面回答。
兩人經過神武門,雲天仍是在追問,蘇挽月正在苦惱拿什麽話搪塞過去,卻見了紅绡的身影。
這裏是回毓慶宮的必經之路,她隻怕是想要等人,又不想挨着毓慶宮惹别人閑話。蘇挽月心裏有些驚訝這個時辰她出現在這裏,趕忙上去。雲天卻是猶豫了下,待在原地沒有動。
“紅绡,你在這站着幹什麽?”蘇挽月微微驚訝。
“我在這等你們。”紅绡朝着蘇挽月笑了笑,她始終有股很淡然的味道。
“你等這麽久,是不是有話同他說?”蘇挽月看着紅绡的眼神,卻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樣,也順着她眼神,回過頭看着那個長身而立的人。
紅绡沒說話,微微颔首。蘇挽月立馬轉身走回去叫雲天,連拉帶拽扯了過來,雲天的神色很尴尬。
“你們聊,我先回毓慶宮了。”蘇挽月擺擺手,随意笑了下,轉身就要走。
“不行,你在這等我一下。”雲天伸手扯了她胳膊,示意留在這。
“你個大男人,還怕被吃了不成?”蘇挽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雲天拽得死緊。
“雲天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沒關系,我就幾句話,說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紅绡開口了,綠裳飄飄,就算隻是簡簡單單未施粉黛站在回廊下頭,也是如詩如畫一般的女子。
蘇挽月聽着,心裏一驚,想着紅绡好手段。這種示弱又倔強的話,最能抓着男人的心了。側頭一看,果然雲天那張闆起的臉,皺了下眉,顯然心裏也是被觸動了下。仍是一張撲克臉,但也沒最開始那麽抵觸了,依舊拽着蘇挽月的胳膊,望着紅绡,示意可以說了。
“從我出了京城,你就不願同我好好說一句話。對我,真的是無話可說了麽?”紅绡苦笑了下,淡然望着雲天那張冷漠無情的臉。
“還需要說什麽?”雲天面無表情。
蘇挽月幽幽歎了口氣,紅绡姐妹與雲天之前的糾葛,隻有他們幾個人才最清楚。雲天喜歡紅绡的姐姐凝香,但是紅绡出宮之後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但是看紅绡這個情況,似乎也是愛上了雲天。
“你十三歲那年進宮,我就認識你了。這麽多年,我見過最痛苦的你,也見過最幸福的你。而今看你有了歸宿,起初我心裏并不願接受,但你夫君對你尚好,我也就遠遠離開比較好。紅绡,你要珍惜陪伴在你身邊的人,你應該過普通女人的日子,不要再多做無謂的等候了。”幾人良久沉默後,雲天笑了笑,說了這麽段話。這個世界上,最懂紅绡的人,隻怕就是雲天了。他知道她的心比天高,也知道這個不怎麽愛說話的女孩子陳府極深。
“是麽?那你說,我最幸福和最痛苦,都是什麽時候?”紅绡盯着雲天的眼,那種毫不掩飾的留念和依賴。
“最痛苦是殿下成婚當日,最幸福應該是你十五歲,被召進毓慶宮服侍殿下。”雲天面無表情,冷冷說完,語氣平穩不起漣漪。但任由是誰,都能聽出這話裏的無奈和悲涼。你陪伴了那麽多年的人,笑得最燦爛,哭得最痛,都不是因爲你。何其悲哀。
紅绡皺了皺眉,一張如水般清秀,又無比魅惑的那張臉顯得有些痛苦。如若你旁邊有人,一直靜靜陪伴着你,從不求結果,也從不開口哭泣。因果循環,你終有一天,也體會到了這種心碎。
“我沉迷于權勢,被召進毓慶宮時,我以爲可以爬的更高,所以我開心。隻是後來,我逐漸沉迷于殿下,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痛苦的源泉。”就算蘇挽月在場,紅绡也不避諱,直接說了出來,坦坦蕩蕩的氣勢,臉上的淺笑顯得萬分滄桑。
她剛進宮時,十三歲,被安排最苦最累的活,偶爾會有雲天在禦花園裏偷折朵花過來看自己。記得有一次,被一個掌事的嬷嬷打了,在浣衣局罰跪,進進出出的宮女,無論地位高低,都要數落一句。跪了一天一夜,遭受的冷言冷語,隻怕比一輩子還要多。
那是紅绡特别難忘的一天,因爲看清了人情冷暖,看清了這個宮裏不會有人同情弱者。至此,她不再去可以讨好那些姐姐姑姑,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卻是審時度勢,手段極其厲害。未滿十四歲就調入銀作局,十五歲進毓慶宮。從此以後,年輕些的宮女都要行個跪禮說聲姑姑好,年長些的,也得退了幾步恭恭敬敬說聲紅绡姑娘好。
“我很喜歡我十五歲的自己,有你的陪伴,有我那幼稚野心的滿足,不用同現在這般無奈。”紅绡依舊在笑,隻是笑意僵硬在臉上,漂亮的眼睛垂落了晶瑩的眼淚,她哭的時候很惹人憐,雲天從來,都是最怕她哭的。
“别哭了。”皺着眉頭,看着紅绡眼淚一顆一顆掉,沉吟半晌,卻說不出其他安慰的話。
蘇挽月遞了手帕過去,看着紅绡也是很可憐。誰要是家庭安穩,又願意把自己孩子賣進宮呢。如今肯在這個地方哭,隻怕已經壓抑了許久。幸福的人大抵都差不多,不幸的人卻又是各有各的不幸。
“我很羨慕你,是真的羨慕。”紅绡止住了眼淚,看了看蘇挽月。
微微愣了一下,蘇挽月指着雲天,“要是有哪個姑娘癡心不悔喜歡雲天,該也是很羨慕你呢!”
雲天回手,作勢要揍蘇挽月,被躲了開去。
“紅绡,你今晚等了這麽久,就是想說這些的麽?”蘇挽月看了看紅绡,小心翼翼問了句。
紅绡沉默了下,而後看着雲天,很認真很陳懇說了一句,“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有你陪伴的那個十五歲,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我很感謝你的陪伴,還有你的深情。如若有來生,換我追着你跑。”緩緩說完,緩緩垂下頭去。
她不是那種情懷深藏的人,付出了多少感情,會全數說出來,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隻想原原本本告訴你知道。世間遺憾已經那麽多,已經不需要再作繭自縛了。
“不必謝,那是我願意的。”雲天沒有過多的表情,淺淺淡淡回了一句。紅绡施了個萬福,走過蘇挽月和雲天旁邊,沒有再回頭了。
雲天站在原地,站了很久,蘇挽月都以爲要看到東方的魚肚白了,旁邊的人還是沒有任何舉動。有些人的感情,常像是一場報恩。他居然懂了自己,還願意善待、陪伴,一起見過好時光,于是,無原則地回報。如果對方要離去,頓覺恩情沒處釋放了,一邊忿恨一邊給予更大的好。每一段好緣分都是交錯時的光芒,不是灰霾,不是債務,不用一再退讓一再忍痛,過火了,緣分就焦傷,連當初那點好都蕩然無存了。
“雲天,你沒事吧?”蘇挽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欲言又止,“你要是還陷進去了,那就是真傻!”
“我很想知道,你自己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是會很灑脫,還是很痛苦。”
“可能都會,但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不會爲了一個人痛苦折磨自己一輩子。”蘇挽月想了想,誠實作答。
“也許事到臨頭,你就身不由己了。”雲天望着她笃定的眼神,笑了笑。
“也許吧,人生要是什麽都可預知和控制,那豈不是太無聊了?”蘇挽月并不介意自己以後的身不由己,大大咧咧說着,拍了下雲天的背,捶得乒乓響,“小夥子,别傷心了,改明讓殿下送你一打漂亮宮女,我親自給你把關。”
雲天看着蘇挽月流氓一樣的表情,很是無奈,“你今晚死裏逃生,不知道正經些麽?”
蘇挽月轉身往毓慶宮走,沒有回答,“我喜歡我今晚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