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掩映在樹枝的縫隙中,搖搖晃晃着些許光線,這兒是法源寺的後山,地勢頗高,蘇挽月撿了個小山丘站在上面,望着下頭的火光沖天。她知道法源寺最大的一次破折,莫過于文革時期千佛殿被毀,但沒想到,在明代也有戒殿被焚燒的一幕,隻是沒有記載下來罷了。腦中浮現漢白玉上的佛像,藻井裏的金龍,極盡美輪美奂的彩繪和雕刻,此刻隻怕都已經毀于一旦。
“那是你生活的地方,你不傷心麽?”蘇挽月回過頭,望着仍是一臉平靜的和尚,有些不解他的無動于衷。
“任何毀滅都是另一種重生,無需傷懷。因果循環,他們也會爲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價。貧僧需要做的,無非是默默承受,而後坦然接受。”聽着蘇挽月的問,沉默了下,而後緩緩吐出了這麽一段話。
“在你心中,難道不會有恨麽?”蘇挽月皺着眉頭沉吟了下,她沒有那樣的大度,也沒有那樣去的氣魄去包容和忍耐。
“憤怒和仇恨,隻會讓你變成面目可憎的人。”和尚看着蘇挽月乖戾的表情,雲淡風輕笑了笑。
蘇挽月沒有再問了,眉峰輕輕蹙着,此刻她心裏的暴戾之情已經被點燃了。她讨厭自己輕率舉止,也憎惡張菁菁演那麽一出戲糊弄了自己。心裏煩躁到不行,看什麽都不順眼。憤怒和仇恨,真的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蘇挽月并不想如此,但已經無法控制内心的情緒。她一生追求随心所欲,最無力也最不想的就是改變自己内心。
“貧僧帶施主你去看樣東西,可好?”蘇挽月仍在發呆的時候,和尚輕輕說了這麽句話,意興闌珊的味道,他不似一般出家人每日誦經念佛般的循規蹈矩,反倒有些隐士的灑脫和神秘。
蘇挽月回過頭望着他,一時沒有說話,不知道賣的什麽關子。
也沒管蘇挽月有沒有跟上來,自顧自轉身往樹林裏頭走了,芒鞋踩在枯黃掉落的樹葉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那習灰色的背影快要在視線裏消失的時候,蘇挽月還是什麽都沒問,也跟着上去了。他要是想加害自己,并不會這麽大費周章從戒殿領着來後山。蘇挽月隻是不知道前面究竟會有什麽等着自己,對于未知的東西,人性是會踟蹰一二的。
和尚走得很慢,像是在回憶什麽記号,在每一棵桐樹下面都要停下來,仔細看個半晌。蘇挽月也沒說話,安靜待在旁邊。
“十一年前,萬貴妃來法源寺禮佛半年。那時年幼無知,總想着去看一眼那個寵冠六宮的娘娘是個什麽樣子。等到真正偷見了尊容的時候,卻詫異那張并不怎麽好看的臉,還有成天被她關在房裏的那個漂亮女子。”和尚很緩地說着話,像是回憶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嘴角輕輕泛起了淺笑。隻是那抹笑如同被微風吹皺的漣漪,瞬間回複了甯靜。
蘇挽月沒敢插嘴,靜靜聽着和尚說下去。
往西走了數十部,又停在一株桐樹前。桐樹又叫懸鈴木,樹葉如同倒挂的鈴铛,這株數長得格外枝繁葉茂,像一把很大的傘,倔強撐開站在泥地裏,從不低頭。和尚仔仔細細看了這株桐樹的樹幹,而後在樹皮上找到了個三角形的缺印,痕迹周邊流出的樹脂像是眼淚一樣,時過境遷,已經結成痂,永遠烙印在這個傷痕之上。
面向東邊站着,直直走了五步,而後蹲下身來,拂開地面沉積的厚厚一層落葉。蘇挽月不解,走到他旁邊,問,“你在幹什麽?”
“時候到了。”不像是在回答,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雙經過長長地道也是幹淨無比的手,兀自挖起了地上的泥土,原來他并不是不屑于弄髒了自己的手。
蘇挽月雖是不解,但也掏出了龍鱗,想要幫着和尚挖坑,但被一把推開了。和尚的眼裏有種不容觸碰的莊嚴之感,“不用人幫。”蘇挽月自知無趣,站了起身來,望了下四周,頗顯無聊。
月光下,那抹灰色的背影,跪在地上,十根手指已經被沙石磨破了,但不知疼痛,仍是一味重複的模樣。蘇挽月看得有些無趣,踢了踢腳邊的石子,問了句,“你說同萬貴妃來法源寺的,還有個漂亮女人,是誰啊?”
沒有擡頭,像是随口答的一句,“是當今東宮的生母,紀淑妃。”
“淑妃不是暴斃在宮裏麽?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蘇挽月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一時覺得信息量有些大,接受不來。
“當年死在宮裏的,不過是個普通的宮女。真正的淑妃,被萬貴妃囚禁在法源寺。”越是分量重的話,越是被輕輕巧巧說出來,擡頭望了下蘇挽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嘴角有些譏諷笑了下,“這樣你就吃驚了麽?”
“你難道還有壓箱底的爆炸性新聞?”蘇挽月眼睛都放綠光了,蹲了下來,眼睛直勾勾盯着和尚。
被她那種表情弄的有些尴尬,和尚垂下頭去,接着手裏的動作。沉默了半晌,也就接着說了,“當時貧僧時常去淑妃房裏玩鬧,淑妃見貧僧年幼,也經常賞些瓜果。但淑妃終日以淚洗面,不到半年光景,就香消玉殒了。萬貴妃一度想焚屍滅迹,直接燒了淑妃的屋子,被師父以命相搏奪了未焚完的半具屍骸,葬在此處。貧僧當日被困在那間屋子,至此得下了滿身的燒傷。師父死後,貧僧的心願便是有朝一日,讓淑妃娘娘能重新遷葬,不再待在這個荒郊野嶺。”
原來他有過大火中被關在屋子裏的記憶,所以剛剛面對戒殿着火,顯得一點都不驚慌。蘇挽月一時沒說話,而後側頭,問着自己的不解,“你爲什麽不去直接告訴太子?這樣你就不必等這麽多年了。”
“當年殿下尚年幼,羽翼未豐。後來法源寺也一直在萬貴妃的監視之下,沒有機會。”苦笑了下,世間所有的事,都是那樣簡單而想當然,就好了。
蘇挽月回想着那段無限凄涼而今再說起來,卻雲淡風輕的往事,也有些感慨萬分的意味。望着這個年輕和尚清隽的側影,若是當年他不曾跑到淑妃的房裏,可能一生都會改變,而不必如此多舛。但轉念一想,年少的挫折,可能成就他現在的淡然和灑脫。苦難有時候,會是另外一種恩賜。
才挖到半米來深的地方,很窄小的一個坑,蘇挽月實在看不下去那和尚這種行徑了,“你兩個手要到什麽時候?我回宮裏讓殿下叫人過來”
“他們快來了。”依舊沒有停下手裏動作,依舊是很清淡的那種語氣,随口回了一句。
“你是算準了今晚?”蘇挽月有些驚訝,沒有想到還能真有料事如神的人。
搖搖頭,和尚知道蘇挽月隻怕是想錯了,擡眼看了下她,“如今已經不是萬貴妃一手遮天的局勢,法源寺大火,此種消息,勢必會傳到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