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隻覺得身體已不屬于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個奇異的時空之境,她眼前出現了一幕奇怪的情景。
陰霾的天,一片陰霾,遮雲蔽日。
滿天的陰霾,像是下了許久的雨,遲遲不退的那種潮濕感。
一身灰色僧袍的老者盤腿坐在竹林精舍前,沉吟了良久,一直低頭輕輕轉動着手裏的佛珠。周圍是大片的桃花,粉白妖娆,美得幾乎要渲染了天地。桃樹下直直站着一個紅衣的女子,一雙眼睛,又倔強又絕望。
女子和老人對峙了許久,兩人皆是遲遲沒有說話。
天上的陰霾更深了,風一直沒停,不消一會,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紅衣的女子依舊站在樹下,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狽,但卻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是很美很美的一整片桃花林,宛若仙境。站在樹下的女子,也自有着一股别樣的仙氣。
“别違抗我。”許久,老者開口說了一句,依舊低垂着頭,語調也是溫和如懇求,卻有不容許違抗的威嚴。話音剛落,低頭轉動了一粒佛珠,輕輕的送了一句符法,檀紅的佛珠已經被磨損得褪色。
無奈,那女子跌到在一樹的桃花下,恨不能,罷不與。瞪着一雙眼睛看竹林精舍下的老者,仙氣飄渺的一張臉,眼裏卻滿是邪意。滿樹的桃花怒放如雪,美不勝收的襯着樹下無雙的女子。雨,已經下了三天三夜了,她也站在樹下整整三天了。班駁着一樹的桃花,叫她承受天上苦雨,人間悲怆,終究無動于衷。
“水無憂,你可知道爲何下了三日的雨?”老者站起身來,問着桃花樹下濕冷憔悴的人,頭頂的禅記有些斑駁,灰色的僧袍幾近垂地,但眼中的神色,卻是波瀾不驚的萬般沉穩。
魔生而佛起,水無憂幾近成魔。
“我不願去知道那些。”冷冷笑了一句,樹下的女子擡起迷離的眼,隔着雨幕看回廊下的人,那習紅衣,顯得分外妖娆。話語中有些悲哀,望着那個如神柢一樣的僧人,原是五方寺廟的破魔僧,背覆紅蓮,降妖破魔,不止一次見他手中錫杖威武,卻始終不再沾血。
“你濫殺衆生,犯下無盡殺孽。”解黎明苦難,破萬載劫世,灰色的僧袍早已陳舊,卻是那種了然于心的态,成全了他無欲無求的度。僧人意興闌珊說着,殺孽那兩個字,他說得煞是好聽。
雨越下越大,上天仿佛傾瀉了玉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也碾碎了女子絕美的容顔,“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呆呆望着泥濘斑駁地面,上天的苦雨,像是能燒灼人傷口的利器,每一滴都讓你疼入骨髓。但卻恍然無事一般,冷冷吐了那幾個字,對一切都不在意。
“我佛,慈悲。”那個老者單掌立胸,簇眉,第一次說出普度衆生的法号時皺眉。背後的紅蓮,搖曳如燭,如同佛祖坐前的紅蓮聖火一樣,永世不熄。
隻聽“當啷”一聲,殿内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蘇挽月蓦然從那種夢魇中驚醒過來,才知道自己的神思剛才竟然入了幻境。若不是有人出現,她隻怕一直沉浸在那些幻想中,感同身受着無法自拔。
被喚回神,一臉茫然望着眼前穿着芒鞋披着外衣的僧人,腦中仍然是剛剛如鏡花水月一般的幻境,大口喘着氣,感同身受的感覺,似乎如此了然于心那紅衣女子的絕望。
從戒台前站起身來,望了下四周,青燈古佛,依舊沒什麽兩樣。僧人提着燈籠,望着蒙着面的蘇挽月,也沒有一絲懼色。
“你是誰?”蘇挽月悶聲問了一句,退了半步。逼着自己收回了思緒,去面對現在的處境。
清瘦的僧人笑了下,不知道他這抹笑裏其中深意。放了手上燈籠到旁邊桌上,回過身來看着蘇挽月,雙手合十,“這位施主,您深夜造訪,怎麽反倒問起貧僧來了呢?”
蘇挽月一時沒說話,望了望那人,不願多做糾纏。摸了下臉上的面紗,确信沒有被看去真面目,再退了幾步,就想直接從戒殿走出去。
“施主,你今晚是走不出法源寺的。”後頭有人說了一句,聲音冷清,不急不慢。蘇挽月自然是不理睬,才要踏出殿門,卻見那盞燈籠猛然被扔落在了面前,擋住了去路。燭光搖曳了幾下,一點都沒有被剛剛扔來的那種力道,弄得燒了旁邊的玄色綢子。
“你一盞燈籠就想擋住我?”蘇挽月回身問了一句,心裏雖是佩服對方的本事,但嘴上卻不能表現分毫。
“施主,你就不想問問,爲什麽剛剛看到那一幕幻想?”站在黑暗中,清瘦的身形站在佛像下,自有那種出家人的淡定和超脫。輕聲問了一句,不急不躁,依舊站在原處等着蘇挽月回話。
“不過是些糊弄人的把戲罷了。”蘇挽月仍是不理睬,轉身跨過門檻,腳下卻忽然一沉,跌坐了下來,小腿骨磕到了門檻上,一時疼得不行。慌忙之中,蘇挽月也沒有踩在門檻上。寺廟的門檻,都是佛祖的雙肩,幫衆生扛起世間苦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年輕的僧人走過來,想要扶起疼得在地上抱着腿的蘇挽月。
蘇挽月借着月光,看着剛剛打中自己的是粒佛珠,再看僧人手上那串長長的佛珠,自然知道是他使得招。心裏有些埋怨自己輕敵,一把甩開他伸過來的手,咬牙站了起來又想要出去。跨過這個門檻,她今晚已經試了三次。
“戒殿外邊,已經是重重埋伏,施主你何必急着出去束手就擒呢?”被揮開了手,面上也是很平淡的神色,雙手合十,長長的佛珠垂下來,他有輕聲說了一句。
這次沒有别人阻攔,蘇挽月邁過台階的那隻腳卻停頓了下,心裏頭有些猶豫。
“你什麽意思?”蘇挽月側目問了一句,斜着眼睛,卻是要把人望穿一樣的架勢。
“前天,法源寺便來了一批不速之客。今夜,眼看施主已經是自投羅網。天意讓施主有此一劫,貧僧也隻能噓嗟幾句。”單掌立胸,話語幽幽如同娟娟流過的細水,輕聲細語卻沒有什麽感情色彩。
蘇挽月沉吟了下,第一感覺是張菁菁先才和琪兒合夥演了一出戲,其實早就和萬通串通好,來個裏應外合。思酌了半晌,而後擡眼厲聲問了句,“成化十一年,當朝憲宗皇帝寵妃萬氏,她有沒有來過這裏?”
成化十一年,是立儲的一年,也是朱佑樘生母紀淑妃暴斃的時間。若是這一年萬通真的來過法源寺,那先前在撫仙閣聽到張菁菁的話,就未必有假。
“成化十一年,貧僧十歲,萬通确實來法源寺,禮佛半年。”如實回答着,清隽的一張臉,顯得無欲無求絕然于世。
蘇挽月聽着,一時沒有再回話了,望了下殿外頭,依舊甯靜清幽的樣子。心裏想着,不可能憑别人的一面之詞,自己就一味躲在這兒。若是有一線可能,自然要去搏一搏的,沒有打招呼,直接出了戒殿,走下台階的時候并沒有任何異樣。
忽然亂箭齊發,蘇挽月伸手抓了兩把,望着在黑暗中射出來的亂箭,四面楚歌的模樣,自知剛剛那個和尚說的不假,已經是埋伏了許久。躲了旁邊的幾支,蘇挽月跳到了廊柱後頭,背靠着紅漆的柱子,緩了口氣,望着仍然開着的殿門和旁邊亂飛的利箭,知道此刻自己是插翅難飛的處境了。
無奈歎了口氣,一個翻身,還是躍進了戒殿。一把關上兩扇殿門,瞬間,殿門外就被釘了幾隻箭,蘇挽月聽着那聲音,想着幸好進來了,不然變成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