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成年的榕樹,你很難辨認出它的樹齡,它似乎老态但又生機勃然;它似乎青春卻又盤根錯節帶胡拖須,就像一本有懸念的故事書,讓你忍不住地往下看想找出答案。
“我不叫水無憂,我叫蘇挽月。”聽着别人那麽稱呼自己,蘇挽月倔強回了句。
“這句話的脾氣,倒是像你以前。”沒有去反駁,依舊那樣慈眉順目笑了笑,撫了一把面上的白須。
“老前輩,水無憂是我的前世麽?”蘇挽月直勾勾看着那雙矍铄的眼睛,也沒怎麽拐彎抹角,“您是見過我的前世麽?”
“若是人能擁有以前的記憶,其實并不應将肉體的輪回作爲一個結點。肉體都是由脆弱和幼稚走向成熟和衰老,但靈魂卻可以無限延伸。要是沒有陰曹地府那麽多規矩,死亡不過是一扇門,開啓了一種可能,人通過這扇門能進入下一段的旅程。”死亡一直都不是生命的終結,就像是嬰兒呱呱墜地的啼哭一樣,隻是下一段經曆的開啓。
蘇挽月聽得有些茫然,似懂非懂,不明白這些道理和自己有什麽關系,“那我是因爲忘記了以前的記憶,所以才分得清什麽是前世,哪裏是現世麽?”要是一切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那最終自己都會搞混。
“許多的人都會像你一樣,其實想起來了無非多些感悟,甚至于多些痛楚。但有的時候,我不得不以此爲契機,讓你們走回正确的道路。”像是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的意思。
“正确的路?”蘇挽月不解。
“你應該已經知道前世的你是什麽結局,濫殺衆生死在紅蓮行者的佛法下,又在煉獄受了五百年的煎熬,贖盡了所造殺業後,才得以超生。今生的你若是再誤入歧途,會是一樣的結局。天上一年,人間十年,煉獄百年,我和你師父,都不願再看你受五百年的苦難。”他們都清楚因果循環的道理,隻想着讓蘇挽月能早日頓悟,方能免下日後在陰曹地府算起賬來的時候,要還太久。這也許是長輩的一種私心,也是對自我輪回的一種解脫。
蘇挽月電光火石間,腦中想起了什麽,側目一瞥,“那個水無憂是死在一個背負紅蓮的和尚手裏,雪若芊又說前輩你是身烙紅蓮的破魔僧,那我前世,就是死在您的手裏?”
“那個人是我,也不是我。”老者笑了笑,不似幻想裏頌揚佛法鐵面無私的神情,“我以前妄想殺盡世間所有妖魔鬼怪,須臾了幾生幾世,終究想了明白,一報還一報,他們成就的殺業由我來懲罰,那我造就的殺業又會淪落成誰的職責?佛法普度衆生,但領悟卻需要機緣。”
“所以您決心換種方式?在我鑄成大錯前提點于我?”蘇挽月冷哼了一聲,“我本無心向惡,但應該也不會懦弱僞善,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我不會聽您一席話,就膽戰心驚到殺一個欺負我的壞人也畏手畏腳。前世的我要是足夠厲害,也不會受盡三天苦雨最後死在您手下。”她無法把承諾說得太滿,世間本就無完全的公平可言,大的動物會吃小的動物,厲害的人會幹掉弱小的對手,就算一切都有因果,但卻真的,善因不一定得善果,惡因也不絕對會不得好死,這一切的規矩和勸導,無非是希冀人能尊善。
“好厲害的一張嘴。”老者感慨了一句,忽而贊許得點點頭,卻并沒有被蘇挽月這番話弄得惱怒,“隻是若不是老夫告訴你,你卻極有可能走了那條舊道。”
“前世是個什麽樣,我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但的确,會給我許多警醒,似乎有過切膚之痛一般,總比聽别人的故事來得讓我深刻。”蘇挽月颔首想了一會,如實答道。可能這輩子也會有許多遺憾,但起碼不會重複前世的過錯了,蘇挽月無非希冀一生活得潇灑恣意,但卻不希望這潇灑的代價是在煉獄受苦五百年。
“如此這番的話,你此生可得圓滿,我也完成你師父所托了。”聽着蘇挽月的話,老者點點頭,若有所思。
蘇挽月不懂,“那我的師父是誰?”忽然想起在法源寺看到的六道輪回圖,這個世界其實有無數的平行空間,六道輪回,就像人道和畜生道是你看得見的一樣,阿修羅道和天道則是你看不見的。但若是修道之人,開了天眼,必然可以看到其他的世界,甚至于往來自如。
“你若是問起,便自己看罷。”老者笑了笑,一擡衣袖,巨大榕樹的樹冠下,便星星點點聚集了亮光,再幻化成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蘇挽月認得,那個人叫水無憂。
天道、阿修羅道和人道并稱爲三善道。阿修羅境界,其實便是精靈世界,他們的福報很大,與天界衆生相去不遠。生于此道中的衆生,于過往生中的善業力極大,卻因其瞋恨的習氣,而并未能生于天界中,隻能以這種似天而非天的生命形式投生。
阿修羅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帶有嗔恨之心,執着争鬥之意志,常常與天界之衆生作戰,但往往大敗而返,被打至遍體鱗傷。這一道的衆生雖然福報、壽元及智力俱大,但卻因其瞋恨心而并不快樂幸福。男阿修羅于各道中,常常興風做浪,好勇鬥狠。女阿修羅貌美,時常迷惑衆生,使難修行。
水無憂雖是龍族,但本質上也是妖,屬阿修羅道。拜入優昙尊者座下修行,希冀再積一生善業,下世可投天道。
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一副很稚嫩的面孔,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邪氣。“師父,你師弟說要刮了我的尾鱗,尾鱗被剝了以後我就長不出尾巴了。”水無憂站在卷簾後說,院落低沉,淺池安靜,那簾鈎似乎卷了外面的杏花精,隐隐約約的嬌小影子。
簾後無聲,水無憂撅着嘴巴又等了半天,最後别過頭哼得一聲,“那誰都會笑話優昙尊者的徒弟是條沒有尾巴的龍。”
簾子上的花精咯咯笑出了聲,化出了身形,捂着嘴巴一下就不見了。
“師傅師傅師傅……”水無憂擡頭看天扯着嗓子幹嚎,不停得重複。
風吹了過來,卷着垂簾揚起又落下,銀質的簾鈎間或被蕩出沉悶得聲響,最後風停了,垂簾被挽起,撲面而來的篆香。看得見屏風後面,白袍的一角,從來不染纖塵,師父的白衣是不會被塵埃沾污的,就算是影子,也沒有人敢踩過去。水無憂眼巴巴看着那抹衣角,希望師父能回句話。
“無憂,你進來。”白袍動了動,聽着聲音,是從屏風後面走遠了。
絹綢的屏風畫,薄得能透光,從裏面看外面一覽無餘,但從外面是看不到裏面的。
扯着衣角走進去,手指卷了又卷,折騰得衣擺皺巴巴的,“師傅……你别罵我……也别打我……”無憂死貼着房住站着,低着頭可憐兮兮得說。
白裳人沒說話,起身拈香,長身的背影逍遙飄逸,卻有種無法言說的冷,他的情緒中是沒有大喜大怒的,看淡開來的心境,從淡漠逐漸升華成冷漠。
“無憂,你今日又偷懶沒去修行,難怪要被你師叔罰了。”有點類似陳述的語氣,白裳人還是沒回過身。
“那個背烙紅蓮的和尚煩死了,我又不是他徒弟,憑什麽老是管我?”水無憂自然而然答了句,滿不在乎的口吻。
優昙尊者回過身來,望向無憂。水無憂一直覺得,師傅的眼睛是她在這個世間唯一害怕的東西,能看得你遍體生寒,一直冷到心窩裏去。
“……”無憂低着頭不敢看她師傅的眼。
“你要喚師叔。”優昙尊者歎了口氣。
“我才不呢,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心裏就想着收了我。”水無憂哼着聲别過頭去,當年剛拜入優昙尊者門下的時候,就一遍一遍問過——師傅,你師弟爲什麽老想着收妖呢?我們雖不是天道,但也并不害人啊。就算阿修羅可爲邪神,讓人走火入魔,但也是先有邪念,邪神才能趁虛而入,并非我們的錯啊。
水無憂從來都不喜歡紅蓮行者,紅蓮行者也一直逼着水無憂苦修,希望借由苦修能褪去她一身的邪氣,早日修成正道。有的時候正經的師父管得少,倒是這個師叔操了不少心,生怕一個放松,水無憂就能去爲禍人間。阿修羅道的衆生,本就善念一執念間。
過了很久,水無憂都沒聽到師父沒再回答,不解轉過頭來,恰巧看見師傅正望着自己。
“你該靜下來了。”參道一事,别人或許幾十年苦悟一個禅機,水無憂身淌龍血,本就多了很多機緣,可惜别人苦苦追求的她大都不屑一顧。
“我坐不住。”水無憂頗有點理直氣壯着回答,幹脆站起來跑到優昙尊者面前,“師父師父,是不是你教的方法不對啊?”
“這個世間最難得是随心所欲,最容易的也是随心所欲。”白衣的尊者語義飄渺,望着少不更事的徒兒,無奈慧根再深,不經世事不可能恍然而悟。
“師傅你騙人呢,我最想下山玩兒,你都沒讓我随心所欲過。”
“山下有什麽好?”尊者笑了下,雲淡風輕的那種笑。
“說不出來,”歪着頭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終究如實作答,“我看得透他們的心,但好像他們彼此看不透,我見過一姑娘吳侬軟語說着情話,心裏是惦記着那小相公的銀兩,那書生卻很感動,我告訴他那姑娘騙他他還訓我。”
“這樣有趣麽?”
“有趣啊,比看木偶戲好玩多了,後來我見着騙人的事也不多嘴提醒了,誰要他們自個那麽笨呢。”手腕足踝都戴着金鈴,水無憂愛動,所以她到得地方,都是一路的環佩叮當,站着說話晃了下手,清脆的聲音響在靜谧的環境裏,煞是好聽。
身就有雙望得透人心的眼,凡人姿态,貪嗔癡者大多,少有幾個脫俗清高的,也敵不過她天賦異禀,要麽于紅蓮行者百年修行,當初依舊被她一眼看穿心思,凡體肉身的局限便是如此。
“你隻是看得透人心,那佛心,你看得透麽?”聽着徒兒淺顯而自大的話,卻也不惱,依舊笑了笑,再問。
“莫說佛祖,師父心裏想什麽,我都從來猜不透。”水無憂難得老實得回答,擡手抓了下額頭,齊整的垂髫被碰得微亂,發髻上别的細小花瑾被風吹的輕聲相撞,混着手腳上的金鈴聲熱熱鬧鬧着。
“得道之人,”從白衣的廣袖裏伸出手來,師傅的手很好看,是細長細長的那種,在白白的衣袖裏隻露出幾根指頭,撫着左心的位置,“心裏都是空的,若無垠的空地。”
“我不懂,我心裏頭不可能是空的,始終還有師父啊。”水無憂納悶一語,有些倔強。
優昙尊者被她的語氣弄得皺了眉,“你若要得道,就需要把心倒空。不得有任何人任何事。”于優昙尊者而說,這個徒弟是塊頑石,除非她自己想明白,否則誰也别想說服。
“我得道之日,會忘了師父麽?”
“不會,你隻會見我如同見這世間萬物一般,無悲無喜。你再見我的心情,似看朝露,似看這一桌一椅,了無情緒。”多少年的朝夕相處,就隻爲最後修成正果,脫輪回,登大寶,最後泯滅了所有的喜怒哀樂,優昙尊者輕聲說着,嗓音溫潤,像是潺潺流過的溪水。
“那要換做我能選擇,我甯願這輩子都不願那樣,得道有什麽好呢?脫輪回,登大寶,西方極樂沒有一個是我想要的……”水無憂忽然一瞥,望到了優昙尊者心裏所想。她向來是肯做錯事但不知道後悔的性子,不求無過,但求無悔,有些事明明是千錯萬錯的,但也是有着一意孤行的理由和沖動。
心空爲得道。
那得道後,心都空了,有什麽用呢?
斂了思緒,優昙尊者當時并沒有再繼續這段對話,不動聲色隐藏好剛剛洩露的一點心思,他也覺奇怪,好像很久都沒有如此刻恍惚那麽一瞬間了。良久的靜谧,入定是修禅的入門課,但對于水無憂來說,安靜下來是一門及其困難的修爲,她至今仍然做不到,“師父,你爲什麽不說話了?”
“你今日的功課還沒做完,下去修行吧,不要讓你師叔來捉你。”揮了下手,如遠山清泉一般的溫潤嗓音,示意水無憂退下。
“師父,我不要被砍尾巴……”怯生生擡起頭來看着,水無憂很怕那個紅蓮行者。
“可以。”很平淡的兩個字。
“我也不要看見師父的心情,像看桌椅一般平淡……”眼巴巴望着,水無憂的眸子是最清澈幹淨的那類。
“可以。”更爲平淡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