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紫禁城似乎變得有些滿目滄桑,那種紅牆朱瓦的精緻雍容也無法完全掩蓋掉的蒼涼,似乎是擁抱了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人在這道宮牆後頭徒然流淚。建築物是沒有感情的,但經年累月,似乎也被渲染出了血淚。
宮門兩側蹲立着兩隻銅獅,模樣威風凜凜。左右各一個,左爲雌,右爲雄,分别象征子嗣滿堂和一統江山。蘇挽月立在那看了許久,這兩個獅子很有名氣,據說一生隻動過一次。便是幾百年後唐山大地震時,震波讓内金水河泛起白浪,獅子動了一下。從此,一切歸于平靜,而那兩隻獅子,便再也未動過。除卻宮門前的石獅,後宮裏的獅子與宮門前的略有不同,眼睛被眼睑遮去一半,耳朵半遮半露,意爲:該看就看,不該看就一點也不看,該聽則聽,不該聽則不聽。每當看到這種模樣的石獅時,蘇挽月不得不佩服皇宮,不僅人人心口不一心機深似海不說,連雕塑都如此有深意。
蘇挽月在進宮之前,擡頭望了一眼高高的宮牆,那高度,仿佛已經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不願像别的入宮女子一樣,身不由己自己的命運,仗着太子的寵信,似乎也可以逃脫開來,但一切又像隻是似乎,如同人要老去,容顔要衰敗一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莊子曰:人生在世,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青絲易白,彈指朱顔老。古代女子畢生的願望,不過是嫁一個平凡的人,一生過得如清茶一般,淡雅婉轉,清麗隽永,但是宮裏的女子再多,不過隻有一個人,掌控着她們的情,掌控着她們的一生,此生早已注定。她們的容顔變得愈發不清楚了,好像馬上就要墜入光陰的盡頭,消失不見。
後宮裏隻住女子,卻盡是令人悲哀的故事。住在皇宮,金銀富貴,珠光寶氣,好生得意。可是生在帝王家,可惜生在帝王家。一入宮門深似海,世人深谙此道理,故進去了的,再出來,就如登天之難。做皇帝身邊的人,意味着不能與尋常人一樣,過平淡的日子,後宮内的爾虞我詐,後宮裏的女子就如這風中杜鵑,搖曳不斷,一旦風雨稍大,滿地盡是一片殘碎的殷紅。
蘇挽月斂了那堆亂七八糟的思緒,走進了毓慶宮的大門。
這兒隻是飄蕩在宮裏不經意的一處,卻像是唯一能讓蘇挽月感覺到放寬心的地方。在這裏,可以靜觀宮内發生的一切,仿佛一生都不曾畢露鋒芒,就那麽不動聲色,若亂世之中開出的一朵扶桑花。
薄暮将近,暮色爲滄桑的紫禁城掩蓋上一層輕紗,像是遮住這座城的一世繁華。俱往,不論甯靜若水,或滔天巨浪。不管君王愛恨,深宮情仇,還是人間爾虞我詐,蘇挽月都知道,所有的情緒将會被塵封在這一座城裏。若是能得他稍些時日的垂簾,也算是足夠了。
萬貴妃已死,宮裏的勢力格局在悄悄的發生變化,但最大的赢家,莫過于朱佑樘。除卻那個爲了萬貴妃之死,終日郁郁寡歡的皇帝,沒有任何人能讓他行跪叩之禮了,他也因爲少了那個恃寵而驕幾十年的貴妃娘娘,捎帶少了很多由此攀升的阻礙勢力。
應門而出的是雲天,他是毓慶宮的首席侍衛長,第一眼看到了蘇挽月,立刻飛奔而來走到她面前。
“你安然無恙便好。”雲天不苟言笑,千言萬語彙集成這一句,眼裏許多感慨。朋友就是朋友,即使多年不見,隻要再一次碰面,就會将所有記憶重新拾起,一切都恍如昨日那麽清晰。
“謝謝你們記挂我……”蘇挽月擡眸一笑。
“雲天,你和誰在說話?”然而,一個軟軟的女聲打斷了蘇挽月的話,有些突兀,也帶着幾分蓄意。
雲天扶着額頭,沒來得及拉着蘇挽月往别處走,現在就這麽撞到了。蘇挽月聽着有人叫雲天,茫然擡起頭,看到張菁菁和她的侍女緩緩走過來,莫殇在後頭跟着,他也是瞧見蘇挽月了,遠遠點頭客氣笑了下。張菁菁的肚子已經顯形了,蘇挽月看到的時候,腦子忽然之間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雖然她知道這是曆史,這是事實,但她内心裏還是不想要一遍一遍被人反複提醒這個事實。
“蘇姑娘,真的是你麽?”張菁菁見到蘇挽月,有些高興又有些驚訝的樣子,她的臉圓潤了一些,顯得更加富态了,笑着問了一句,滿臉幸福的樣子。
似乎愣了很久,蘇挽月想着這是自己第幾次見張菁菁了?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朱佑樘和她訂婚的時候,而今她已經快要爲人母了,心想時光驚豔,真是讓人啞口無言。她仰頭,勉強擠了個笑:“太子妃,是我。”
“宛嶽,我們都知道你回京城了,我們奉命寸步不離保護太子妃,所以沒去接你,請不要見怪。”莫殇開口解釋了句。
“不要緊不要緊!”蘇挽月連連擺手,示意根本沒事,而後側頭瞟了眼雲天,笑嘻嘻地說,“雲天他不是很閑嗎?他也沒去接我呀。”
“因爲我本來就沒這打算。”雲天一點也不給她面子的說了一句,蘇挽月作勢要揍人,雲天躲了幾下,幾人都是笑開了,這才稍微緩解了先前的尴尬氣氛。
三個人嘻嘻哈哈寒暄幾句,蘇挽月看張菁菁站在那裏似乎有些尴尬,張嘴想要同她搭句話,但才發現自己對着這個女人,真的無話可說。就算本來無冤無仇,但梁子早就暗自結下了,無從更改。
“好久不見你,不知道皇宮外面好不好玩?聽說,你經曆了很多離奇的遭遇?什麽時候和我說說吧。”倒是張菁菁什麽也沒發覺的樣子,過來抓了蘇挽月的手,很親密的樣子。
“是很離奇。”蘇挽月點點頭,被張菁菁碰到的那隻手,覺得像是被火燒一樣。再看了看她的肚子,由衷說了一句,“恭喜娘娘,等以後小皇子出生了,你可以帶着他一起出宮去玩,殿下肯定會答應的。”
張菁菁反應過來,臉紅了下,垂着頭笑得腼腆又幸福。她本就是沒什麽心眼的人,脾氣溫順,一直想的是能安安穩穩過着自己相夫教子的生活,現在又懷了孩子,自然是滿心歡喜,對人對事都分外知足。
“殿下最疼的,不是我們家小姐吧?你裝什麽好心,一副狐狸精的樣。”張菁菁旁邊的侍女冷冷說了一句,她是瞧出來蘇挽月的場面話,也知道蘇挽月和太子的關系一直不簡單,此刻實在忍不住出言譏諷。
蘇挽月望了一眼那個侍女,她現在的心境,已經不太能輕易被一兩句話惹怒了。那侍女無非是要逼她動怒,何必要正中别人下懷?
“這位姑娘,你說誰是狐狸精呢?”蘇挽月饒有興緻問了一句,面色冷淡,起碼沒有愠怒之意。
“你自個不知道麽?所有的人都這麽說。”
“小琪。”張菁菁側過頭叫了她一句,示意不要亂說話。
小琪冷哼了一句,斜着眼睛看了蘇挽月一眼,眼神不屑,而後臉瞥向旁邊也就閉嘴不言了。
“你的火氣倒是比太子妃還大。”蘇挽月笑了笑,漫不經心說了一句。
“我這丫頭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張菁菁好脾氣同蘇挽月說了一句,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處在太子妃的位子,沒有一飛登天的苛責勁,還能這麽好打商量,确實是難得的識大體。
蘇挽月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間卻看出來,張菁菁心裏其實什麽都明白,她雖然單純但是并不傻,小琪說的事情,别人風傳的話語,她應該早就了然于心。男人都喜歡溫順的女人,就算現在朱佑樘整個心都在蘇挽月身上,張菁菁博取了衆人同情,也不虧。
“她護主心切,我也明白,隻是有些話心裏清楚就行了,說出來傷感情不說,也是自尋麻煩。”蘇挽月也不是軟柿子,于她看來,要沒有主子私下的允許,侍女膽子是不敢這麽大的。張菁菁也聰明,話讓小琪說,好人讓她自己做,明擺着是故意給人往心裏添堵。
“你說的是,人還是不要自尋麻煩的好,有些無名無分的,就不要同有名有份的争了。”張菁菁點點頭,笑了笑。女人懷孕後會變得敏感和強悍許多,張菁菁現在的内心,已經不是當初剛入宮,隻會一個人在撫仙閣裏悶聲哭泣的那個小女人了。
“太子妃,我是奉命來見太子殿下的,如果沒事,我就先告退了。”蘇挽月抽回了一直被張菁菁握着的手,客氣笑了笑,話不投機半句多,相對的立場,蘇挽月沒那樣的心胸和氣魄跟她和平相處。
“蘇姑娘請便。”張菁菁也笑了笑,側頭看了眼小琪,“我們走吧。”
莫殇跟着走了,在後頭扭頭看了蘇挽月幾眼,蘇挽月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剛才那侍女的話,你别放心上。”雲天看了看蘇挽月臉色,輕聲勸慰了一句。
“我本來是無所謂啦,他們分明是故意挑釁,不就懷個孩子麽,有什麽了不起?”蘇挽月是被張菁菁和她侍女這出戲唱得煩了,蹙着秀氣的眉峰,賭氣說了一句。
雲天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了,這個宮裏頭,女人中間的明争暗鬥,是永恒的話題。無力去改變的時候,隻能去适應,但他也不好開口勸蘇挽月去争,想了一想,隻能提點一句,“如今太子妃今非昔比,她在宮中很會做人,同宮裏其他娘娘都處的不錯,你小心些就是。”
蘇挽月踱步往前走,望着甬道兩邊綻放的桃樹,回頭望了眼雲天,歎了口氣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張府第一次見她的情形嗎?那時候的張家小姐好溫和,似乎沒有這麽難纏,我感覺如今的她,見誰都有三分敵意。”
“你不說我都忘了。”雲天聽着蘇挽月的話,輕輕笑了下。
誠然,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它帶走和雕琢的東西,遠遠在你的承受範圍之外。世間最無情和最有情的東西,莫過于此。
“這次回來,不知道是福是禍?”蘇挽月擡眼看着花園的滿樹青翠,似乎在自言自語,“我有些後悔回到紫禁城來了。”
“既然回來了,又何必後悔。”雲天目光悠遠地看着遠處明淨如藍的天幕,“多少人都這麽過完了一生,你若命中注定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九尺宮牆之内,便是你最好的歸宿。”
蘇挽月蓦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怔住了。
她的視線,看到了毓慶宮外那一株石榴樹,盛夏已過,接近秋時,部分花朵已經凋殘,露出了許多小石榴的苞芽,一陣微風吹過,紅色如血的花瓣就從枝頭落下,洋洋灑灑在青石闆上落了滿地。
——随朱佑樘返回宮廷之後,她将來的命運,又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