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是個坐不住的人,先是被忠叔的長劍刺傷,在朱宸濠的王府裏昏睡了七八天,醒了之後又被他放火燒傷了手,繼續被迫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早已經是如芒刺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掐着手指算下來,距離朱佑樘所說的“一個月”之期,已經不遠了。
“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亂動。”冷霜遲每次看到她動來動去,就忍不住出聲提醒。
其實他的醫術相當高明,雖然不過是短短幾天,但是蘇挽月除了那條左腿不太靈活之外,其他的傷口都基本好了,手上的紗布也撤掉了,隻是還有一層厚厚的殼,不能随意彎曲,但早已不痛了。
“你還是不肯放了藍枭嗎?”她一直在和他糾結藍枭的問題,藍枭被他困在疊翠山中,算起來也快有半個多月了。
“等這邊的事情了結,我就會放他,現在還不是時候。”冷霜遲在外面的方桌上擺弄着他那些瓶瓶罐罐,他略微擡了下頭,看着床榻上那個模糊的嬌小身影,“太子已經動身南下,他很快就會來了。”
“你還是要殺他嗎?”蘇挽月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更加難受,她忍不住坐了起來,将錦被踢到了一邊,撐着床沿就想要下去,“你們告訴他我死了,引他來金陵的?”
冷霜遲見着蘇挽月的反應,立刻站起身,一把掀開了垂簾,按住她的肩膀說:“你何必這麽激動?我不是答應過你,不會傷害他嗎?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不信,你們如果沒有設計騙他,他怎麽會突然來這裏?”蘇挽月看着他,滿臉失望的神情,“如果你沒有心存不軌,你爲什麽不肯放了藍枭?爲什麽不肯放了我?”
“我不讓你離開,并不是強迫你留在這裏,是因爲你的傷還沒有好。”冷霜遲歎息了一聲,黑發垂肩遮住了他的表情,“你如果要走,現在就可以走。但是切記左腳不可以用力,否則骨頭長歪了,就隻能打斷它再接直。”
“你……”蘇挽月雖然很想生氣發飙,但是對冷霜遲這樣的人,她實在沒辦法發脾氣,也不知道該怎麽發脾氣。
她勉勉強強站起了身,試探性用右腳跳了幾步,雖然不能說健步如飛,但總比在床上悶着要來得舒服。她嘗試着走了幾步,臉上看得出來很喜悅,眉目含俏的模樣十分可愛俏皮,冷霜遲走過來扶住她,蘇挽月推開他的手,用另一隻手拄着拐杖,從他身邊挪了過去,面向着那扇半開的門。
晴朗的陽光從門扉裏照射進來,若隐若現,如同重獲的新生和自由。
蘇挽月站在門口,半閉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她回頭看了冷霜遲一眼,發現他隻是遠遠地跟在自己數步之外,不覺低垂了頭,對着空曠的庭院說:“不管怎樣,都要謝謝你救了我。”
“你能這麽說,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冷霜遲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默默站立的時候,仿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超然出塵的感覺,對于别人的言辭反應,也如浮塵一般皆可抖落在地。
蘇挽月擡眸望着外面的園子,孤零零的一株梅樹開在院落裏,沒有其餘過多的布置,似乎比起一般人家的園林都不如。但是,那株水紅色快要開敗的梅樹,花瓣層層疊疊,内有碎瓣婆娑飛舞,十分漂亮,應該是難得一見的“别角晚水”。所謂“别角”是指其花瓣太多,将開未開之際都别在一起;“晚”,指晚梅;而“水”,是說它是水紅色的。這種梅花極其珍貴,她曾經在中國梅園博物館見過一株。
她在大明皇城内生活了一段時間,禦花園裏的梅花雖然多,但也沒有這樣珍稀罕異的品種。
冷霜遲的這座庭院,應該隸屬于“江南煙雨樓”,裏面的每一件東西看似随意簡樸,包括地面鋪設的釉色彩磚、金絲楠木的廊柱,幾乎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看樣子霍家兄弟倆利用“煙雨樓”積累下來的财富應該不會少。
冷霜遲順着蘇挽月的視線,望着院落裏那株梅樹,輕聲說:“現在并不是花期,若是每年二三月份的時候,那樹梅花開得極美。”
“我想象得出來。”蘇挽月立刻移開了目光說,“可我現在沒什麽心情賞花。”
“你所擔心的,不過是太子的安危而已。”冷霜遲緩步走了過來,側過身看着她,“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錯了。”蘇挽月搖了搖頭,她擡眼望着站在梅花樹下的人,“我所擔心的不止是他一個人。我不明白,你爲什麽一定要和他們爲敵?事情并沒有到那麽嚴重的地步,你應該還有别的選擇!”
“不是我要與他爲敵,是他要與我爲敵。”他走到她身前,溫柔的目光看着她的臉,“消息并不是我放出去的。我已經與小王爺談妥,不會讓你再現身江湖,他也不會再追究你的生死,對外宣稱你的死訊,隻是爲了保護你。至于太子爲什麽會如此匆忙趕來江南,是他自己的決定。”
“但是你可以放了藍枭,讓他回京告訴太子,不用來這裏啊!”她立刻據理反駁。
“藍枭是你的朋友,何必讓他背負這麽艱險的任務?所有回京報信的密探,都被煙雨樓的人半路截殺了。”
蘇挽月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我希望他能親自來。”冷霜遲似乎知道她必定有此一問,神情依然很淡定,語氣悠悠漫漫,聲音溫潤,“來了更好。”
“你真的要動手去殺太子?”蘇挽月不知道如何勸服他,她沉吟半晌,才皺着眉頭說,“隻怕你們未必打得過他身邊的人。”
“我已将藍枭制服,除了夜枭之外,太子身邊再沒有能人了。”冷霜遲淡淡一笑,“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和他公平對決的機會,你不必擔心。”
“夜枭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他是我見過的武功最深不可測的一個人,你确定能打得過他?”蘇挽月挑挑眉,像是有些懷疑。隻要想起夜枭,她就覺得後背發涼,那人來無影去無蹤,能把自己所有的情況同朱佑樘彙報,如同鬼魅一般。要是平日蘇挽月會有些懼怕和疏遠夜枭,但他對朱佑樘忠心耿耿,絕對是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我自然會有我的辦法。”冷霜遲似乎很有把握。
“你到底想怎麽樣啊?”蘇挽月有些着急了,“我真的不明白,你打赢了夜枭,見到了太子又能怎樣?你答應過我不會傷害他,又偏偏要去見他,我實在想不出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你能不能不要插手參合這件事了?讓朱宸濠自己去折騰吧!是生是死都随便他,你怎麽就這麽傻?”
“我若是這時候退出,小王爺肯定會反咬一口,讓整個煙雨樓成爲他的陪葬品。”冷霜遲輕聲答了句,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
“你既然明朱宸濠不是君子,何必跟他講義氣?”蘇挽月盯着冷霜遲的眼睛,着急地說,“就算你們真的殺了太子,煙雨樓還是會成爲替罪羊,你以爲朱宸濠能容忍你們攥着他的把柄繼續壯大?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一起打天下,是不可能一起守天下的!”
“是的。”冷霜遲微微閉了眼睛,陽光打在他臉上,半明半媚,顯得讓人看不透。
“那你這是爲什麽呢?”蘇挽月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冷霜遲明明什麽都想到了,卻還是要走一條不歸之路?
“小王爺早就算到了,或許有一天煙雨樓會離開他,所以早就安排好了陷阱。隻是甯王府與我家淵源太深,我沒有辦法對他下手。”冷霜遲漫不經心笑了下,像是在說别人的無奈。
“我真的不懂你。”蘇挽月垂了眼眸,一副大腦容量明顯不夠用的樣子。
冷霜遲看着她迷惑的表情,忽然心頭一動,忍不住伸出手來攬住了她的肩頭,将她拖進了自己的懷裏。蘇挽月腿腳不是很方便,被他用力一拉,跌入他的懷中,她靠近嗅到他身上傳來的草藥氣息,指尖觸碰到他身上特制的白色棉麻外衣,種種往日情懷不覺湧上心頭。
人在經曆過驚濤駭浪之後,心靈往往比以前更加澄澈。
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孤獨、疑惑、驚恐、擔憂中度過,不知道誰可以相信,更不知道誰可以倚靠,直到跌落他的懷中,才又回想起在清心谷中那些單純美好的時光,一時之間不由得百感交集,眼淚一串串地滾落下來,順着他的衣襟往下滑。
“冷大哥,聽我一句勸好不好?我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管你們心裏想什麽天下、什麽權謀,我隻想要你們好好地活着……”她用手抓着他的衣襟,目光帶着堅定的神色,“我不要你傷害太子,傷害藍枭,我也不要他們傷害你!”
冷霜遲看着她眼淚如斷線珍珠般墜落,不由得低頭發出一聲歎息,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能給他這樣一瞬心動的感覺了。
他剛剛擡起頭,卻見盈盈從院子的門口疾步走來,似是有很急的事。
冷霜遲立刻放開了蘇挽月,他性情本來極爲恬淡,因此不想讓外人看見他們之間的親密舉動。
“公子。”盈盈行到冷霜遲面前,單膝跪地。
“離櫻怎麽了?”冷霜遲稍加思索,就知道可能是誰出事了。
盈盈愣了下,似乎沒想到冷霜遲料事如神到這個地步:“二當家的昨晚對我說,要去找小王爺,現在還未回來。”
“昨晚的事,你爲何才來跟我說?”冷霜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