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貴妃死訊傳來的時候,大明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嘩然。這個獨享尊寵二十餘年的皇貴妃,即便死後,也是極盡榮寵。天壽山本是下葬皇帝皇後的,以萬貞兒僅僅是貴妃的身份,本隻可以葬到燕郊,但憲宗皇帝一意孤行,堅持要讓皇後的禮數來操辦萬貞兒身後事宜。朝中衆多大臣雖覺不妥,或有一兩個大膽進谏的,但憲宗皇帝一概置之不理,衆臣無可奈何,
蘇挽月聽到這個消息,是在朱佑樘離開金陵之後的第四天。
那時候她正在金陵皇宮的藏書閣,在一列一列的書架中灰頭土臉地找一些與“東瀛幻術”有關的書。她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她從房間裏醒來的時候,額頭明明有一朵淡紫色的扶桑花,但是見到朱佑樘之後,那朵花印卻突然消失不見了。這件事或許與冷霜遲的“東瀛幻術”有關,所以她想找一找幕後的相關資料。
她東翻西找,沒有找到講幻術的書,卻找到了一些講“苗疆蠱術”的書。
“你在看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頓時擡起頭來。
蘇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藍枭,她立刻眼睛一亮,放下書本沖過去,将他從上到下“檢閱”了一遍,說道:“你剛到金陵的嗎?”看樣子朱佑樘沒有食言,果然讓藍枭來到金陵皇宮了。
“我要和你說件事。”藍枭看起來并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懲罰,他看着她,突然一轉話鋒,很嚴肅的語氣。
“什麽事?”蘇挽月怔了一下。
藍枭目光掃過周圍一圈,靜靜屏息聽了片刻,确定左右周圍沒有閑雜人等,才用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在蘇挽月耳邊說:“萬貴妃薨了,前夜突然暴斃,宮中内外都十分疑惑。太子殿下在京中處理一些事,以防朝中有不軌之心的人趁機作亂。他讓我來金陵看着你。”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蘇挽月歎了口氣,心裏替萬貞兒覺得惋惜,語氣中帶着些遺憾,也帶着些唏噓,“她在宮裏橫行霸道了一輩子,最後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生命最公平的,大抵是人,都會有死亡的一天。以前萬貴妃那樣咬牙切齒地對她,恨不得将她弄死而後快,她對萬貴妃也沒有什麽好感,但是等到她真的不在人間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麽開心,反而對她隐隐有些同情。
“你不恨她麽?”藍枭擡眸看着她,“當初如果不是她暗中謀害你,一力撺掇皇上爲太子殿下娶親,強行給他定了太子妃,你和殿下之間也不會弄成這樣,難道你打算一輩子不明不白地躲在金陵?你是個聰明的人,應該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雖然距離上次見面的時間并不長,但她明顯有了變化,雖然依舊是那張清麗出塵的臉,但是她的眼睛裏不再像以前那樣純淨天真,而是多了一些擔憂和牽挂,多多少少比以前沉澱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給人一種很異樣的感覺。
“關于這件事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蘇挽月垂着頭歎了口氣,他與她之間向來沒有秘密,他會怪她毫無原則,抵抗不了太子的誘惑嗎?
藍枭走近她身邊,輕聲提醒說:“皇上重病在床,恐怕也不久于人世。太子殿下很快就會登基。伴君如伴虎,不管你将來做什麽樣的選擇,隻要你在他身邊,務必多加小心。”
“爲什麽?”蘇挽月不太明白藍枭怎麽突然之間變得爲這麽小心翼翼起來。
“他以前隻是皇太子,以後會是大明朝的皇帝,你所面對的境況會完全不同……”藍枭欲言又止。
“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啊?”蘇挽月大約聽懂了,她皺着眉頭沉思了下,而後有些抱怨說了一句。
藍枭猶豫了片刻,才說:“殿下有命,若是一個月之内京城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就讓我将你帶回去。”
蘇挽月猛然聽見這句話,立刻起了疑心。朱佑樘臨走之前明明說得清清楚楚,說他處理完了京城的事情就會回來金陵陪她,然後再也不回京城了,怎麽這麽快就變卦了?是她太天真,還是他的想法變得太快?
“殿下讓我轉告你,金陵之約他會記得,但眼下情況不同,希望你能諒解。”藍枭看着蘇挽月驚訝的模樣,他不願意看到她失望,更不願意她爲太子而傷心難過,隻是他表面上掩飾得很好,依舊能不動聲色地轉達朱佑樘的話。
“我不能回去。”蘇挽月一想就明白過來,立刻搖頭。
“殿下說,他知道你會生氣,不管怎樣等回宮了再說。”藍枭看着她,聲音很輕很輕,“皇上卧病,宮裏現在危機四伏,殿下讓你在金陵等候一個月,就是打算等事情平息再接你回去。”
蘇挽月沒有說話,按理說,從萬貴妃薨逝到明憲宗皇帝駕崩、太子登基繼位的這段時間,朝廷和皇宮無疑是兇險而暗流洶湧的。雖然她人不在京城,也不知曉宮裏現在形勢,但眼下動蕩之時,萬貴妃一死,這些年來依附于她的各番勢力,明争暗鬥的必不可少。所謂“樹倒猢狲散”,這對局外人來說,也是一網打盡的好機會。朱佑樘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對她來說,朱佑樘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體貼萬分了,她理應是相當感動,但她向來就不會爲别人的作法而改變自己的決定。就算朱佑樘仍是真心相待,她現在還沒有整理好心情,回去面對那邊的人和事。
“如果我不肯回去,他會怎麽對你?”她擡頭看了一眼藍枭的表情,隐隐爲他擔心。
“我怎樣都不要緊。”藍枭擡頭看着她,“我所擔心的是你,你究竟怎麽想?你若是真心喜歡太子殿下,就聽他的話回宮去吧,不要再滿天下亂跑了。以我所見,太子是個專情且長情的人,若是你回到他身邊,他必定不至于讓你受委屈。”
蘇挽月聽到他這麽直截了當的盤問,看着藍枭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微笑着湊到他跟前說:“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嗎?在雲南的時候,我承認我有一點點喜歡他。可是,我一早就知道他要的走的路和我完全不同。他說他心裏沒有太子妃,可我覺得并不完全是那樣,他們是夫妻,馬上還有共同的孩子,他們之間絕對不是逢場作戲。正如你所說,他以後會是大明皇帝,後宮妃嫔無數,坐擁萬裏江山,我呢,既不懂得後宮争風吃醋的手段,也不屑于跟她們鬥心機玩權謀,與其把自己變成一個怨婦,還不如不要進紫禁城那個牢籠!你說是不是?”
藍枭面無表情聽完她長長的一段話,看着蘇挽月的微笑,歎了口氣說:“你倒是想得透徹明白。”
女人的直覺一向十分敏銳,朱佑樘與太子妃張菁菁之間感情關系究竟如何,雖然外人并不知道詳細情況,但至少宮中内外諸人看來,他們夫妻還是非常和睦的。
“每個人都有苦衷,我理解他,但我不會爲了他而放棄尊嚴和自由。”她很笃定地從書架上将剛才那本書取下來,望着藍枭笑了笑,“你如果要聽他的話,捉我回去,我無話可說。不過别怪我沒提醒你,我也許半路會偷跑掉,就算回去了,他那座皇宮也關不住我。”
“我也不想你委屈了自己。”早在雲南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通了,這輩子隻願在旁邊靜靜看着蘇挽月,看她過得好就是足夠。她是一個很特别的女孩子,按着自己的方式活得潇灑又大氣,這一點正是他想做到卻永遠都做不到的。
“過來幫我找書吧!”蘇挽月望着藍枭笑了一下,“我會等他一個月,看他究竟會不會來金陵找我。”
藏書閣裏久不經日曬,雖被打掃得很幹淨,但總有一種塵螨飛揚的感覺。這裏藏書頗豐,一列一列的書架中,藏着很多失傳已久的珍貴圖書,好一些已經流失了的古書也能找到,蘇挽月手裏抱着那本講苗蠱的書,眼睛仍在架子上翻找,她埋頭找了好一陣,拍了拍灰,把架子上的另一本書收到了懷裏。
“小心。”藍枭伸手擋住了上面跌下來的一本圖冊,順勢替她擦掉了額頭上不知道從哪裏沾來的灰土。
“你看這本書,是不是很奇特?”蘇挽月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的那本書,她已經找到了“東瀛幻術”相關的記載。
“你不要誤入歧途啊!這些神鬼之學,容易走火入魔。”藍枭瞥見了封頁上的字,很緊張地勸她不要看。
“你放心好了,我心裏有數。”蘇挽月擡頭望了藍枭一眼,在昏暗的環境中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卻又蘊含着說不出的柔情與關懷,讓她覺得十分溫暖,“我們可以出宮去逛逛嗎?”
“你又要去哪裏逛?”藍枭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十裏秦淮。”她眨了眨眼睛,“到了金陵,不去看看那些歌姬,豈不是太可惜了?”雖然她知道形勢險峻,但藍枭畢竟不是普通人,不但有運籌帷幄的智謀,也有過人的武功手段,跟着他是絕對安全的。
雖說夜晚金陵應天府的秦淮河邊是歌舞升平,但向來都是大男人去喝花酒的,很少有蘇挽月這樣十七八歲未出閣的姑娘家,大搖大擺地去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