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倒是很鎮定自如,看着冷霜遲說:“冷兄一向醫術高明,我正要請你過來,不想你已經到了。你既然來了,就幫忙看蘭兒情況如何吧?”
蘇挽月暗想,你之前對我們那樣,現在還來求他給你小老婆看病,這臉皮實在有夠厚啊!要是換做她,打死也不會給他看病。隻不過,冷霜遲向來都是“醫者父母心”,要他袖手旁觀恐怕是不可能的。
果然,冷霜遲側目看了蘇挽月一眼,說道:“挽月聽說二夫人身體抱恙,所以要我一起來看看。”
朱宸濠望了望蘇挽月,很給面子地道了個謝說:“多謝蘇姑娘關心。”
朱宸濠的二夫人名叫冰蘭,是南昌府都指揮使王洪昌的掌上明珠。
冰蘭十五歲就被父親嫁給了朱宸濠,因爲一直沒有子嗣,至今都沒有得到世子妃的封号,在甯王府的地位也遠遠不及爲朱宸濠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丫鬟出身的三夫人晴翠。
朱宸濠府中姬妾衆多,像簡泊然、司寇青陽、夏绯檀等人還能有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的頭銜,而諸如司寇玉煙之類的女子,甚至連姬妾的名分都沒有。因爲出身的緣故,朱宸濠對冰蘭還算是特别照顧,這麽多年不說恩愛有加,倒也是相敬如賓,并未有因爲冰蘭未誕一子半女而特别冷落她。冰蘭在他心目中不甚得寵,但待遇也不算太差。總而言之,朱宸濠對這些夫人們态度都很淡然,對誰都說不上特别喜歡。
這些八卦傳聞,都是蘇挽月白天在王府中閑逛的時候,随便找幾個丫鬟們聊天時所得到的。
冰蘭所居住的蘭香閣,布局和設計是明顯南北融彙的樣子,閣樓前頭有一堵高牆,這是江南園林在後宅女眷的住處很愛用的一個警醒,意思是要懂規矩,後宅望不到前院,女眷是不能插手男人之間的事宜的。那堵牆很高,還有個意思,是不可紅杏出牆。
進了蘭香閣,最顯眼處擺着一道七彩琉璃的屏風,顔色絢麗,這類明黃和朱紅交錯的顔色,一看就知道是北方顯貴的風格。轉過旁邊的珠簾,面闊五間,暗兩間的布局,朱宸濠的二夫人此刻在最裏面的房間内。
“小王爺也是剛剛才知道二夫人‘病’了?”不知爲何,那屋子裏頭很是陰暗,空氣裏彌漫着檀香的味道,氣氛有些詭異,蘇挽月出聲問了一句,她不相信真有“中邪”這種病。
“她生病已有一段時間了,不知爲什麽今晚格外嚴重。”朱宸濠簡單回答了一句,他走在最前頭,回過頭來望了下蘇挽月,“希望不會吓到蘇姑娘。”
“有那麽嚴重嗎?”蘇挽月撇撇嘴,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二夫人身患怪病,樣子有些恐怖。”跟在朱宸濠後頭的侍衛低聲解釋了一句。看樣子那人極受朱宸濠器,不然絕不敢當着他的面這麽說自己的主子。這人瞎了一隻眼睛,另外一隻眼有些下三白,看人的時候顯得有些惡毒。
蘇挽月望了望,心裏“咯噔”一下,光看面相,此人也不像是個好人。
“那知道是什麽病麽?”斂回了思緒,蘇挽月問了句。
“王爺遍尋了名醫,也未得出是什麽病來。”那侍衛回了句,不無遺憾的那種語氣,但蘇挽月卻從他眼裏,看不出任何的悲懷,顯然是事不關己的那種心态。
朱宸濠走到冰蘭的卧房門口,掀開了簾子進去,隻聽見他壓低聲音,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蘇挽月和冷霜遲沒有貿然闖入,但她的聽力很好,大約聽見有個女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發出一聲聲呻吟,她似乎無比痛苦,朱宸濠盡力安撫着她,但這些無用的話語并不能減輕她的痛苦,最後那個女子像是已經絕望,忍不住低聲哭泣。
“小王爺,我們可以進來嗎?”蘇挽月對着簾子裏頭,沉聲問了一句。
朱宸濠停頓片刻,才說:“請進。”
冷霜遲掀了簾子進去,隔着還有一段距離,蘇挽月就瞧見屋子裏頭架着一口大鍋,聞着味道應該是艾葉草,旁邊的侍女把拿進來的白綢煮到水裏,再撈起來送過去。
蘇挽月好奇地走過去,望着躺在床上的那個女子,隻見她面目憔悴,看不出原本的容顔,長長的頭發一直垂到了床沿邊,那頭青絲已經幾近枯黃,她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面紅額熱,渾身都腫脹起來,尤其是肚子更是鼓脹得厲害,雖然面容沒有太多恐怖之處,但明顯感覺到是個元氣殆盡之人。
“二夫人這個症狀有多久了?”冷霜遲淡淡地開口詢問。
在踏進這個房間之前,蘇挽月沒想到冰蘭的病情會這麽嚴重,若是提前能有一些耳聞,她也不至于會好奇到這種程度。人的好奇心有時候足夠害死自己,在沒見到事情真相時,總是能嘲笑别人大驚小怪,如同先前見着那個小丫鬟慌慌張張,她還在想是不是這些故人沒見過世面,但等到她自己親眼看到了冰蘭的情況,才覺得于心不忍。
“快一個月了。”朱宸濠擡起身體,輕聲回答着。
一名丫鬟把帕子擰幹,再搭到冰蘭的額上,另外一個丫鬟不停在給她揉着手臂,冰蘭手臂上也腫脹得厲害,隻有不斷揉捏方能稍微減緩疼痛。
冷霜遲低頭看了冰蘭一眼,伸手試探她的脈搏,恰巧冰蘭也費力睜開眼,她看着冷霜遲的眼神仿佛有千言萬語。那一眼,凝固了很多很多的希望和求生的本能,人的眼神往往最能體現人的心靈意志,尤其是将死之人的眼神,最能讓人動容。
蘇挽月看着冰蘭的眼睛,心裏不知道爲什麽忽然一動。
“小王爺,可否出去說話?”等着冰蘭緩緩阖上了眼,冷霜遲側頭對朱宸濠說。
朱宸濠點了下頭,起身跟着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恕我直言,二夫人的病已經無藥可治。”到了外面,冷霜遲停下了腳步,有些惋惜地看了朱宸濠一眼,“二夫人并不是生病,不過是被人下毒了,而且還是一種混合毒藥。”
蘇挽月頓時暗自心驚,好端端的,冰蘭怎麽會被人下毒?
果然,朱宸濠鐵青着臉看着冷霜遲,語氣有些冷厲地說:“是何毒?麻煩冷兄說清楚些。”
“此毒是用十三種慢性毒藥配制而成,凡中毒者,不出三十日必死。初則吐瀉,然後則肚脹、減食、口腥、額熱、面紅,更嚴重的時候面、耳、鼻、肚都會腫脹,痛苦在夜間更甚,内外交攻,無法求治。”
冷霜遲說完這一席話,朱宸濠和他身邊的王府衆人頓時都沉默不語了,因爲他所說的症狀,都和冰蘭的病症一模一樣,毫無纰漏,簡直奇準無比。
“冷兄是醫道聖手,蘭兒此病可還有得救?”朱宸濠立刻問。
“時間來不及了。”冷霜遲緩緩搖頭,“如果中毒初期,我還能設法拖延控制病情,再尋求解藥之法,現在二夫人已病入膏肓,我恐怕已無能爲力。”
“那……會是誰下的毒呢?”一直站在朱宸濠身側的司寇玉煙有些怯怯地開口問。
蘇挽月聽到她的聲音,心裏略微驚訝了一下,她原本以爲司寇玉煙是個蛇蠍女子,一定是手段狠厲、仗勢欺人之流,但今晚與她相見之後,發現她竟然總是低垂着頭,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似乎很怕朱宸濠的樣子,且不說和夏绯檀那樣的厲害女子比,就是和她的親姐姐司寇青陽比,也算不上是個強勢的人。難道說她的柔柔弱弱都是裝出來的,屬于扮豬吃老虎的那種女人?
“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了。”朱宸濠掃了司寇玉煙一眼,出聲吩咐。
“是。”司寇玉煙不敢再作停留,她帶着随身丫鬟離去,纖細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花園的小徑深處。
“鷹眼,你去查一下。”朱宸濠擡手,吩咐了下那個瞎了一隻眼的侍衛。
蘇挽月暗想原來他的名号叫“鷹眼”,真不知道朱宸濠賜給他這個名字,是爲了諷刺還是頌揚。
鷹眼拱手領了個命,轉身即走。
朱宸濠擡頭看了看冷霜遲,依然十分客氣地說:“冷兄慧眼,蘭兒病入沉疴,無論她有沒有活下去的希望,我們都盡人事吧,哪怕能夠讓她減輕一點痛苦也好。”
冷霜遲略點了一下頭,說道:“我稍後開個藥方給你。”
朱宸濠神情似乎有些悲傷,哀歎着說:“我本以爲蘭兒是患了怪病,沒想到是被人所害,才會受了這種罪。如果讓我查出下毒之人,我絕不會輕饒!說實話,我也覺得奇怪,究竟是誰這樣居心叵測謀害她?我實在想不出緣由。”
“聽說二夫人出身名門,或許其中有些緣由吧?”蘇挽月貌似随口說了句。
“挽月,不要随意猜測,以免引起誤會。”冷霜遲聽出她話風不對端倪,随即出言提醒。
蘇挽月淡淡一笑,緘默不語。
“蘇姑娘是否在懷疑什麽?你接着說。”朱宸濠眼神有些暗沉,緊接着追問了句,他斜瞥向蘇挽月的目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波濤暗湧。
“我隻是按常理推測,聽說二夫人的父親是南昌府的官員,當年他将女兒好生生的嫁給小王爺,如果二夫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府裏,她的父親會善罷甘休嗎?所以說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碰到别有用心的人,足夠作爲興風作浪的理由了。如果真有人下毒置她于死地,隻怕還有更厲害的下一步棋,讓小王爺你惹上麻煩!”
蘇挽月說這番話,并不是爲了朱宸濠分析“案情”,而是剛才冰蘭的眼神中透露了太多太多的信息,她不知道從哪來的靈犀一點,仿佛能夠讀懂冰蘭未曾說出的那些言辭。
“區區一個都指揮使,能奈我何?”朱宸濠毫無感情地笑了一聲,像是一點也沒有将冰蘭的父親放在心上,“蘭兒若是冤死在王府中,我自然會爲她報仇,查明真兇然後繩之以法,何須驚動外人?”
“這些事,當然是小王爺自己定奪。我們不過是局外人,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冷霜遲委婉地接過話。
蘇挽月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在這人心叵測的局勢裏,說得越多,也就錯得越多,也就趁機閉嘴,不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