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王府别院,雖然不是甯王府,但十分氣派。别院的兩扇大門依舊敞開着,朱漆門扇上排列着縱九橫七排列着金色門釘,門前矗立的石獅足有兩人多高,兩列衛兵輕戎裝在身,站得筆直,立在高高的台階上,氣宇不凡。她心裏估計了一下,這座王府鎮宅之獸的規模,竟然比紫禁城前的石獅還要高大。
蘇挽月微微擡頭,望着頭頂那一塊漆墨匾額,“香樟别院”幾個燙金大字,内斂又奢貴。
忽然,她看到那兩列衛兵恭恭敬敬地肅然低頭,他們彎腰行禮,一起齊聲喊道:“參見小王爺!”再看朱宸濠的腳步已經邁進了朱漆大門,他似乎剛剛從外面回來,肩披一件鴉青色的披風,步履有些匆忙。
她準備閃身躲開,朱宸濠眼尖早已發現了她,叫了一聲說:“蘇姑娘留步。”
蘇挽月愣了一下,隻得轉過身來。雖然她在皇宮裏待過一段時間,但從來沒有接受過真正的封建禮儀訓練,所以經常在一些場合出岔子。就好像容貌差不多的兩個女子,平日裏看着沒什麽區别,但明眼人卻能從舉手投足看書哪個來自官家,哪個來自民間。
朱宸濠身邊的侍衛見狀立刻皺了皺眉頭,似乎想出言提醒她要參拜,卻見朱宸濠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多話:“蘇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不用多禮了。”他脫下披風交給侍衛,身上依舊是一襲錦衣華服,皇家氣魄一覽無餘。
他側頭望向了蘇挽月,笑了笑說:“我正好有事要和蘇姑娘說,可否到花廳一起品茗叙話?”
“小王爺有話請直接說,我晚上不喝茶。”蘇挽月對他全無好感,開口就拒絕了。
“那就小坐片刻,此處說話不太方便。”朱宸濠不着痕迹打量了她幾眼,臉上仍然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不會耽誤太久。”
“好吧。”蘇挽月臉上沒什麽表情,她暗自打量了一下朱宸濠,他的面容在燈光映襯下,竟然有七分像朱佑樘,尤其是側臉,這叔侄兩人簡直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很堅毅的那種長相。
花廳之内,四角都放置着碩大的夜明珠,加上明亮的燭火,将整座大廳照得十分亮堂。周圍燈火掩映,王府仆從們早已閃得幹幹淨淨,此刻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蘇姑娘手臂上的毒傷,應該無礙了吧?”朱宸濠仍然是溫文如玉的那種笑,輕輕巧巧一句話,權當開場白。
“暫時沒有什麽問題,希望三天之後能夠痊愈。”蘇挽月很爽快地回答,她并不想和朱宸濠有太多交往,也不太耐煩聽他繞彎子說廢話,“小王爺有什麽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朱宸濠很淡定地笑了笑,然後揮手屏退左右,他饒有興緻地看着蘇挽月,一雙眸子将她上上下下掃視了好幾遍,才氣定神閑地開口說:“我在想,我是該叫你蘇姑娘,還是蘇侍衛,抑或是蘇大人呢?”
猛然聽到這句話,蘇挽月差點被吓出了一頭冷汗!
她一直凝神等待他說話,所以朱宸濠這句話語氣雖然輕,但每一個字都紮紮實實地落進了她的耳朵裏。早在冷霜遲說出“牟斌”的名字、她當面碰到藍枭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有一種隐隐的擔心,擔心自己的行藏遲早會被洩露出去;這一刻朱宸濠的話,已經鄭重其事地宣告了一個事實——她的身份已經被識破了!
“小王爺在說笑話嗎?什麽蘇侍衛,蘇大人?”蘇挽月貌似很鎮定地接了一句,心中暗想這個朱宸濠,明明是城府很深的人,沒道理發現了這麽大的秘密就立馬和她攤牌,否則即使他靠着祖上蔭庇,在這人心隔肚皮的大明朝廷,也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難道他是在投石問路?她可沒那麽傻,就憑他三言兩語就直接招認自己的來曆。
朱宸濠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眼裏忽然流光溢彩,他眼神閃爍地看着她的臉,帶着一絲了然于心的微笑,說道:“前些年,我聽說太子被一名侍衛迷得神魂颠倒,差點沒将毓慶宮鬧得翻過來,我一直以爲是宮中謠傳,如今看來,倒像是真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言啊!”蘇挽月一聽這件事就頭大,她再也沒辦法淡定了,沒想到明朝信息不發達,八卦消息還傳得挺快,連身處南昌府的甯王府都知道她和朱佑樘的“绯聞”, 恐怕這件事早就在各地王侯中間傳開了。
朱宸濠看着她的表情,很從容地喝了一口香茗,悠然自得地說:“宮裏的那些事,怎麽瞞得過朝臣?雖然說皇上納了什麽新妃,太子喜歡誰,跟我們這些藩王沒關系,但是我們有時候多少會聽到一點風聲,以防将來不小心得罪了哪位主子娘娘,你說是不是?”
“小王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蘇挽月站起身來,目光直視着他,“時間不早了,如果你是找我來說笑話,扯這些宮廷八卦,恕我不奉陪了,我要回房間休息!”
“何必急着走?你有一個老朋友,恰好在此地。”朱宸濠随即站起,走到她身邊不遠之處,他從衣袖之内取出一個墜着紅色流蘇的護身符,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蘇挽月頓時怔住了,這個紅色流蘇護身符,隻有雪若芊才會有!她的東西怎麽會到朱宸濠的手裏?
“觀星樓的掌櫃,就是雪若芊。你或許不認識她,但她一定認識你。要不要我請她過來和你叙叙舊?”朱宸濠慢悠悠開口,像是在醞釀着情緒,好應對蘇挽月的下一步行動,他的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她的臉,當她看到那個護身符的時候,明顯愣了下,眼神閃爍,但轉瞬回複平靜。
蘇挽月看着那個護身符,腦子快速地轉動。
她想起了那座“觀星樓”,也想起了雪若芊離開京城之前所說的話。之前牟斌就曾說過,雪若芊與朝中很多王公貴族關系匪淺,她竟然說到做到,徑直來到南昌府投奔了朱宸濠,還和他一起開了這座酒樓。
雪若芊和她之間的關系,亦敵亦友。
常言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隻要雪若芊一出現,她即使存心隐瞞,也瞞不過她和朱宸濠二人。
蘇挽月靜靜地站在花廳之内,她既不開口,也不移動腳步,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燈火,過了片刻,臉上忽然綻放出一抹笑容。
“雪若芊在哪裏?”她側身問着朱宸濠。
“她早已不在南昌府了,”朱宸濠向前逼近了一步,“據我猜想,你既然是朝廷繼任的欽天監,沒道理不認識她吧?”
“我不認識她。”蘇挽月依舊沒有松口。
“她一定認識你。”朱宸濠将那個紅色護身符故意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就算你不肯承認,我也早就知道了真相,你不必再隐瞞了。”
“小王爺的意思是,剛才在詐我?”蘇挽月盯着朱宸濠的眼神,幾乎要結成冰了。
他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跟你開個玩笑。雪若芊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離開了,她并不知道你的事情,也沒有對我說過什麽。你的底細是京城來的人告訴我的,與她毫無關系,我隻是想要你親口承認罷了。”
蘇挽月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表情,暗道他果然是個奸詐的真小人。
若是以前碰到這種欠扁的人,她絕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胖揍一頓再說。但此刻她卻沒辦法發脾氣,隻能順勢在身旁的木椅上坐下來,暫且先将這筆賬記在心上。
朱宸濠看到蘇挽月生氣的模樣,心裏微微驚詫于她的那雙流光溢彩的杏目,他距離她很近,一眼看過去,幾乎望得到她瞳孔中自己的影像,她看上去快氣壞了,但一雙黑亮的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動着,讓他不敢對她掉以輕心。
“說吧,你想怎麽樣?”她向椅背靠了靠,神情并不慌張,“不管你有什麽打算,後天我就會離開這裏。”
“蘇挽月,你走不了。”朱宸濠微微仰着頭,語氣有些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