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日在竹林精舍的事情必定會讓她傷心欲絕,她是性子執拗的人,師父說過她天資過人,但錯在凡事看不開。她以前想不通他爲什麽不喜歡自己,現在一樣想不通他爲什麽要那麽絕情。行到絕處,往往就是死胡同。
“你爲什麽要對我這麽狠?”一襲紅衣,任誰看來都是千回百媚的狐媚妖精,但對着冷霜遲的時候,已經完全卸掉了平日裏的傲氣。
她的衣裙剛剛被花園裏的露水沾濕了,顯得楚楚可憐。外界皆以爲他們師兄妹三人同出一門,必定互爲刎頸之交,但誰也想不到底下如此糾葛,有着讓當事人也理不清楚的繁雜。
“師妹,你傷懷與否不是我能決定的,是你自己選擇的,就像六年前一樣。”冷霜遲放開了她手腕,喚着一個往日的親切稱呼。發香盈鼻,華美的一身紅裳彩服。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穿紅衣,性子似乎也沒變,對着熟悉的人辣烈刁蠻,永遠偏執己見,對着其餘的人,卻依然是冷漠不留情面。
六年前,那個雪夜。
半夜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雷霆大閃,似乎要把夜幕都撕裂一般。冷霜遲披着外衣出門,卻看到了夏绯檀跪在佛堂前,師父站在屋檐下頭,沉默不語,兩人對峙着。旁邊不遠之處還跪着一個霍離櫻。
夏绯檀一直在笑,他從沒有見過她笑那麽大聲,也沒有見過師父說話那麽冷漠,還有跪在旁邊的離櫻,他抿着唇,一直沒說話。肩上頭發上都覆蓋着雪粒子,一層淺薄的白色,臉色被凍得都有些發白。
“夏绯檀,你到底知不知錯!”
“我有什麽錯?”
師父勃然大怒,擡了手起來,一掌劈翻了夏绯檀幾尺,瞬間就捂着胸口開始吐血。霍離櫻見狀大驚失色,他立刻起身跑過去,半扶起有些狼狽的夏绯檀。她卻隻是搖頭,倒在雪地裏,扯着嘴角努力勾勒出一抹笑,像是帶着面具一樣的怖人,嘴裏不斷地說:“我沒有錯……我做錯了什麽?”
她根本不理會身邊扶着自己的霍離櫻,目光一直盯着冷霜遲,一眨也不眨地,執著地看着他。
冷霜遲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句話都沒有說。
夏绯檀一直擡頭看着他,但是,時間越久,她期盼的目光就越發暗淡下來。他身上那件白衣在雪地裏,顯得更加出塵,也更襯他清冷的氣息,他根本不關心她,好像一切都和他無關。她覺得恍若置身九天寒窟,把人骨頭都要凍碎了。
“夏绯檀,從今往後,我當沒收過你這個徒弟。”師父扔下這麽句話,拂袖轉身走了。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夏绯檀被逐出師門。
她并沒有求饒,也沒有生氣,隻是跪在雪地裏,第二日清晨,就收拾東西下山了。而師父絕口不提那個雪夜發生的事情,冷霜遲獨自随師修行兩年,獨自下山創立了“煙雨樓”。
從此以後,夏绯檀再沒有出現過,她那麽倔強,一走之後,恐怕一輩子都不會願意回漠北。
霍離櫻在南昌府找到她,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此時的夏绯檀早已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她有着太過招搖的習慣,也有與之相配的本領,關于她的傳言很多,但她依然是她,本質從來沒有變過。
“六年前,你還記得麽?如若那一晚,師父沒有趕我下山,你會選擇怎麽面對我?”夏绯檀低垂着頭,忍着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做不出其他女子那樣故作可憐傷心欲絕的舉動,一旦心痛了隻會獨自一人去舔舐,她咬牙低頭,問了一句。
冷霜遲目光低垂,長發從他的臉頰兩旁散落下來,落在他的白色衣衫之上,彙成了一團斑駁迷離的光影。
當塵封六年的記憶,突然展開來在眼前的時候,每個人其實都無法面對。那時候他們還是花季妙齡的少男少女,十五歲的她,除了三寸袖箭,她還是用毒的高手,師父的寵愛助長了她性格中極爲陰暗的部分,她不但會熟練使用各種藥物,甚至懂得用藥讓自己喜歡的男人對自己動情。當她一絲不挂出現在他房裏的時候,他并不是不想抗拒,而是沒有抗拒的能力。而她之所以那麽做,想要得到的不過是自己的愛情。第二天,這件事被師父知道了。師父問起緣由,他一言不發,倒是她說了個幹幹脆脆。她起被罰跪在佛堂前。那晚下起雪來,也是她最後一次看到漠北的雪,師父大怒要逐她出師門,她笑了笑,望了眼跪在旁邊的人。他卻以無言代替了回答。
如今容顔依舊,卻已是滄海桑田。
夏绯檀發覺,他看自己的眼神,還是如當初一樣了然無情,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已經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如果師父沒有趕你下山,也許我會娶你。”冷霜遲開口回了句,眼神清冷,像是夜空裏的星星,“可是,我依然不愛你。難道這麽多年你都不明白麽?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就像霍離櫻或者小王爺,他們心甘情願爲你做任何事,你不一樣也無動于衷麽?就算當年我真娶了你,也不過是一張空約,我心裏沒你,一樣不會疼惜你。要是你喜歡的人也恰好喜歡你,你豈不是幸福得多?”
夏绯檀咬了咬牙,執拗地說:“那你爲什麽還要躲着我?我們還是可以和小時候一樣,一起練武一起玩笑,你答應過我,長大以後我們一起闖蕩江湖,一起行俠仗義!”
她一心想見到冷霜遲,但真的見到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仍是一樣絕望。但即使絕望,隻要時常能見到他,這輩子也就夠了。年少稚嫩時說改日學成出師定要降魔衛道,于混亂的江湖上闖出一股清流。可惜如今卻是是皆成名了,隻怕早已經忘了當初的話。
“江湖早已與我無關。”他的眉頓時簇起,那張如玉的臉,微微露出着一絲除去冷漠外的淡然表情,“你如今的所作所爲,可對得起我們當初的誓言?”
夏绯檀一時沒有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和名門正道偏離太遠。
雖說未做過欺淩弱小之事,但殺的人也不計其數了,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正道人士,常說的感化和仁慈,她是一直沒有學過來的。
“我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好自爲之。若是你再無端滋事,我決不會再管你。”冷霜遲看了看垂頭不語的夏绯檀。
夏绯檀似乎是笑了,他說得出口,日後也必定做得到。
她慢慢笑着低下頭,而後慢慢笑着擡起頭:“我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麽你我之間會到這種地步?連見你一面都變成了奢望?而後好像想明白了,是因爲我們都長大了。那種重情重義的熱血心腸隻适合小時候,等到長大了,隻有冷着一雙眼,寒着一顆心,才能看透紛繁複雜的明争暗鬥,不爲情感所累,這才是一個人強大的必經之路。”
“并非如此。”他輕聲糾正她,“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才是亘古不變的定律。你若是能夠勸得動小王爺,不妨也對他說說這個道理。”
“我什麽都不會對朱宸濠說!”夏绯檀眼角閃過一絲妖異的光芒,果決地搖了搖頭說,“你們之間做什麽交易,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爲何要對他說這些?這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留戀,我又何必留下來?”
“你若是要走,至少告訴離櫻一聲。”冷霜遲低頭看着她,語氣依然溫柔,“無論你在天涯海角,他都在記挂着你。”
“我會告訴他的。”她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執著地看着他,“我還有一件事問你。那個蘇挽月,你是真的喜歡她麽?”
夏绯檀問出這個問題,就一直密切關注着他的表情。
冷霜遲本是一個清淡不染煙火氣息的人,然而在他聽到“蘇挽月”這三個字的那一刻,他臉上的線條明顯更加柔和,眼裏也充滿着光芒,那是戀愛當中的人才會有的表現。
她心中無限憤恨,更無限嫉妒,卻毫無辦法。
冷霜遲略微仰起頭,長發掩住了他的臉,她看不見他此時的神情,卻聽見他清清淡淡地說:“我在疊翠山中獨居多年,釀過很多種類的好酒,至今卻隻遇見過一個能夠陪我舉樽共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