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斯文儒雅,足以壓制住白瑩的純真任性;而白瑩的勇敢潑辣,也能夠彌補他性情中過分的深沉。
想到這裏,蘇挽月心裏凜冽了一下,當沉重的曆史畫卷活生生地展開在眼前的時候,那些史書上很偉大的人物其實也是普通人,在這個六百年的時代裏,隻要有足夠的本事加上機遇,就能夠成就一段傳奇而青史留名。
“你在想什麽?”藍枭見蘇挽月許久未說話,想事情有些出神的樣子,問了一句,“覺得哪裏不對麽?”
“他們這樣很好啊,沒什麽不對!你呢,皇上有沒有封賞你?”蘇挽月擡頭看着藍枭問他,按照明憲宗皇帝的處事方式,對一個幾乎殉國的有功之臣,一定不會吝惜獎賞,加官進爵自然不在話下。
藍枭微微揚起頭,目光深沉地說:“皇上有封賞,但我什麽都沒要。”
“你怎麽這麽傻?皇上賜給你,你就收着啦!”蘇挽月簡直覺得他是個笨蛋,還真有人面對高官厚祿不動心的?但仔細一想,藍枭拒絕做官未必是一件壞事,他本就是不谙權術之人,反倒是這樣更自由自在一些。
“還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說。”藍枭忽然一轉話鋒,很認真的語氣。
“什麽?”蘇挽月第一次見他這麽認真,差點吓一跳。
藍枭目光機警地掃過周圍,靜靜屏息聽了片刻,确定這房子周圍沒有人,才用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俯身在蘇挽月耳邊說:“萬貴妃病得很厲害,恐怕撐不了多久了。她告訴太子殿下,當年紀淑妃真正的埋骨之地,就在金陵附近的戒台寺中。殿下已秘密出京,前往金陵迎取淑妃娘娘骸骨。”
“太子又出宮了?”蘇挽月心裏頓時沉了一下。
萬貴妃死于明朝成化二十三年春天,這對她來說并不是什麽驚人消息,她所擔心的是,朱佑樘人已到了金陵!應天府距離南昌府并不算太遠,說不定哪天朱佑樘哪根筋被觸動了,要順路來南昌府暗中“觀察”一下他的皇叔朱宸濠,兩人在大街上撞到也不是沒可能啊!
“如果我估計沒錯,他們明日就會抵達金陵。”藍枭臉上沒什麽表情,“如果讓太子殿下知道你和霍紫槐之間關系如此……我不知道他會怎麽想。”
“你可不可以不提太子?”蘇挽月苦着一張臉,歎了口氣,“他跟我之間真的沒有什麽。”
“你真的這麽狠心?”藍枭看着她滿懷愁苦的表情,忍不住說,“當日觀星樓大火,太子殿下差點爲你殉情,幸虧他身邊的人阻攔才沒有鑄成大錯。這一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去那片桃花林看你的衣冠冢,對你的情意天地可鑒。莫非你真的這麽不願意看到他?”
蘇挽月聽到這些話,心裏不覺有點内疚。她知道觀星樓大火之後,朱佑樘必定會難過一段時間,但沒想到他對她的“悼念”竟然如此情深義重。相比之下,她反而坦然輕松得多,甚至很少想到他。
“他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沒有緣分啊。”她微微仰頭,伸手掠了一下頸後的發絲,顯出一道優美的側影,“他已經有太子妃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藍枭沒有說話,卻從衣袖裏取出了一封密函,遞給了她。
蘇挽月好奇地拆開來,發現雪白的宣紙上是朱佑樘親筆所書寫的一行字迹,沒有落款,隻有十八個字: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她看到這行字迹,心中思緒萬千起伏,記得那個新年他曾經送過她一對琉璃人偶,附上的就是這一段話,用的是一模一樣的詞彙,或者可以說,這就是一封古代的情書。
永以爲好。
這是他曾經要她許諾的誓約,他一次又一次地逼她答應留在他身邊,卻一次又一次地與她擦身而過。
蘇挽月在恍恍惚惚之間,望着白紙黑字的那些字迹,有些茫然無措之感。這是他寫給她的誓約,但不是她心甘情願答應他的誓約。也許這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宿命,更是朱佑樘的宿命。早在那一次落水村裏,她和藍枭一起去找山洞巫女占蔔的時候,天意就已經給了答案。
“真龍載德,權傾天下。幼時坎坷,半生孤獨。”
她拿着那張宣旨寫就的書簡,心裏估摸着朱佑樘如果知道這樣的答案,肯定不會相信。他從來都是清冷孤傲,不屑于理睬俗言流言,或許還會嗤之以鼻,覺得都是無稽之談。
藍枭看着她一副沉默憂愁的模樣,說:“殿下讓我出宮尋訪你的消息,其實他心中與我當時一樣,并沒有存多大的希望,隻是吩咐我如果真的見到你,就将這封書簡交給你,看看你是否認識他的筆迹。”
“讓不讓他知道這件事,全在你一念之間了。”蘇挽月不動聲色地扭過頭,“你如果拿我當朋友,就放了霍紫槐,裝作沒有見過我吧!”
藍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種不動聲色的内斂:“我什麽時候沒有拿你當朋友?”
“真的?”蘇挽月頓時大喜過望,她揚揚眉,淺笑兮然地湊到他跟前,“你的意思是願意替我保密?”
“對自己沒有好處又對别人有壞處的事,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做。”藍枭擡了擡眼,“我若有心帶你回太子殿下那裏邀功請賞,又何須遣退身邊左右?他們隻在竹廬十丈之外,并沒有見過你的真面目,我即使有所隐瞞,也能順利交差了。”
蘇挽月明白了他剛才讓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深意,心裏對他簡直感激涕零,這座竹廬雖是僻靜之處,但還是必須防隔牆有耳。
她望着藍枭微笑,點着頭說:“你果然夠朋友!不愧是東廠第一殺手,這個第一當之無愧。”
藍枭先是一笑,然後說道:“你何須對我說這些話。我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被義父撫養長大,我不求功名利祿,即使太子殿下怪罪我也不怕。我隻是擔心你……”他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了一下,并沒有完全說明白。
“你擔心什麽?”蘇挽月不解。
“江南煙雨樓,或許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藍枭沉吟了半晌,終于還是說了,“如果霍紫槐真的能夠從此歸隐山林,你可以跟着他不妨。如果,我是說如果,将來他們對朝廷再起異心,隻怕太子殿下不會輕易放過你們。”
“他對我說過,煙雨樓會交給他二弟打理,他不會再幹涉。”蘇挽月覺得這件事根本不是問題,“再說,我沒有打算跟着他啊!”
“你不跟着他,你準備去哪裏?”藍枭有些詫異蘇挽月的開心和笃定。
“随便哪裏都行。”蘇挽月擡頭笑了笑,“大明疆域遼闊,找個地方落腳很容易,我能夠自食其力。”
藍枭看着她,眼裏流露出一絲隐痛,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他沒有再追問她“爲什麽不回京城”,也沒有追問“爲什麽不跟着霍紫槐”,卻轉身從身邊取出一卷東西,平攤在桌案之上。
他忙碌了一會兒,手中很快就多了一張軟軟的皮膜,然後動作迅疾地将皮膜覆蓋在她的臉上。
蘇挽月明白他的用意,感激不盡地說:“謝謝你用易容之術幫我改了容貌,以後即使太子殿下跟我面對面,他也認不出我了!”
“易容之術隻能騙過不太熟悉的人,”藍枭收了工具,一邊細聲叮囑,“你就算化成灰,太子殿下也認得出來,最好不要遇見他。霍紫槐隻是受了一點輕傷,你和他今晚立刻離開此地,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去京城,更不要去金陵。”
“我知道了。”蘇挽月點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