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是有規律的,晴一日,下滿四五日的雨,再晴一日。就好比現在,前天晚上剛剛下了一晚上的雨,昨天太陽露臉了小半天,今日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午後的雨下得分外纏綿,一場雨,把世界縮小爲屋檐。精雕細琢的重重回廊裏,層層疊疊的影落下,珍珠的垂簾雖華美卻落寞。滿園的花香冷雨浸滿了天地,也浸滿了人心。
蘇挽月百般聊賴地坐在琴架旁邊,心思卻根本不在琴譜上,自從離開清心谷,她已經很久沒有摸琴弦了。她隻覺得昏昏欲睡。無論是在紫禁城還是清心谷,都需要真正耐得住寂寞,除了自己沒有人陪你打發時間。蘇挽月既沒有穿針引線之類的愛好,對書畫也是一竅不通,幸好客房裏還有一架古琴,讓她練手打發時間。
她微微低着頭,從不上妝的容顔清麗如水,淺色的唇勾勒着輕巧的弧度,淡淡一抹笑,唇邊的渦幾乎颠倒衆生,看上去十分恬靜,已經隐約有了幾分古代少女的模樣。
蘇挽月剛下手彈了第一個音符,手指就勾起了一根弦,差點劃傷了她的手指。
“這個音是宮韻,不是羽韻。”
她蓦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熟悉又清淡的聲音,立刻迅速回頭。
果然是冷霜遲。
隻不過,此刻他并不是一襲白衣,而是全身黑色,一身孤冷。高俊的身姿矗立如山,堅硬不拔,一頭青絲不羁地飄飛在身後,語氣雖然溫柔,但面上卻布滿寒霜,一雙如冰魄的黑眸也是毫無溫度,一塵不染的黑袍無風自動,周身隐隐散發着寒冰之氣,他豎立着的衣領上,繡着一朵精緻而清晰的紫色槐花。
“你終于來了!”蘇挽月看着他,立刻站起身來,她看着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心裏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看到他安然無恙,她本來應該是高興的;但她分明覺得眼前之人不是冷霜遲,而是煙雨樓的大當家霍紫槐。
“風驟雨急,進來躲雨。”他輕聲回答。
“你這樣的人,會怕雨嗎?”蘇挽月氣定神閑、不動聲色地上下看了他幾遍,他這副模樣果然很有江湖老大的派頭,既沉穩内斂,武功瞧上去也不錯的樣子,誰會信他是因爲怕了這春雨,所以特意躲人屋檐下?
“什麽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趕我走。”冷霜遲淡淡地一笑,看着她清麗絕俗的臉,“你的傷修複得很好,都已經看不出痕迹了。”
“霍紫槐,你知道南昌府裏有多少人在等着抓捕你嗎?你真的一點都不怕?”蘇挽月歎了一口氣,擡眸看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就這麽闖入民宅,就算你想來救你的弟弟,也該晚上來才對!”
“離櫻不需要我救,他作繭自縛,誰也救不了他。”冷霜遲搖了搖頭,他向着她走近一步,很近距離地看着她那張精緻的小臉,她的表情很複雜,眼睛裏帶着淡淡的喜悅,有一種稚氣未脫的天真可愛,但彎起的嘴角卻隐隐帶着一點不悅和埋怨。
“那你還來做什麽?難道你想自投羅網?”蘇挽月很好奇,她話音未落,忽然覺得頭腦有些暈沉,腳下有點發軟,不覺伸手扶住了琴架。
雨下得更大了,風裹着雨絲浩浩蕩蕩綿延雨簾,也卷來一縷又一縷避無可避的奇異香氣。
冷霜遲并沒有正面回答,隻是目光恬淡地看着她,她眼睑處已經紅如胭脂,有點凝聚不起來的視線證明她的困意已近十分,可是卻很奇怪地不肯放棄靈台那一點清明。
“我爲什麽會這麽困?難道這是……迷香?”香味濃郁入鼻,蘇挽月頓時醒悟過來,她有些怪自己粗心,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被這種低劣的江湖手段放倒了!
“我這次是爲你而來。”冷霜遲不動聲色地扶起幾近昏迷的蘇挽月,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垂頭看了下她的眼角。她眉目精緻,眼角微微上揚,雙眉微蹙如春山遠畫,有一種少女特有的氣息。
将近半夜時分,蘇挽月才漸漸睜開眼睛。
“你醒了?”冷霜遲一直凝望着她,午後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地擄走了她,将她從清風胡同帶到了附近郊外的一所山間竹廬裏。
蘇挽月睜眼就看到了視線上方的人對着自己說話,他溫柔而幹淨的聲線,好似永遠不會疲乏,清清淡淡的像空谷雲霧,黑亮狹長的眼睛,眼尾略彎,睫毛長長的,似醉非醉,朦胧迷離,不經意間就叫人心蕩意遷。
“這是哪裏?”她一擡頭,立刻發現他的手放在枕上支撐處,輕輕地壓住了她的發絲,讓她幾乎無法動彈。
冷霜遲伸出纖長的手指,撫過蘇挽月微微上翹的眼角,線條流暢的臉頰,落在她的額發上,指尖貼着她的側臉。
“你……綁架我啊?”蘇挽月頓時覺得呼吸緊張起來,她所認識的冷霜遲并不是這樣的人啊!難道說他換了一身黑衣服之後,連性情都變了?看着他不經意之間的一些舉動,她竟然覺得隐隐害怕。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麽?”冷霜遲擡起上半身,本就稀少的笑意隐藏在了冰魄似的眸子後,語氣溫柔到了極緻,“從疊翠山到南昌府,我一路都派人暗中跟随着你,沒想到你竟然會和夏绯檀一起合謀對付我。”
“是她要找霍紫槐,不是我。”蘇挽月很認真糾正着,她看了看冷霜遲,心裏還是無法接受他就是霍紫槐的事實,“再說,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你!”
冷霜遲看着她生氣的模樣,貌似很淡定地問:“這有區别麽?”
“當然有區别!”她看着他飛揚的黑色長發和眉間隐隐透出的那種江湖枭雄的霸氣,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本來以爲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沒有權欲和野心的人,卻沒想到恰恰相反,你竟然這麽有本事!你們煙雨樓能夠讓朝廷錦衣衛這麽緊張,想必做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冷霜遲一句話都不說,他站起身來,一顆顆解開身上衣服的紐扣,将那套黑色的外衣脫了下來,露出裏面穿的一襲白色綢衫,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他仿佛又變回了清心谷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大夫。
“這樣的話,你會不會看我順眼一些?”他凝望着她問。
“比之前好一點。”蘇挽月掃了他一眼,他穿白衣确實比穿黑衣看起來舒服多了。男人通常是不能用“仙”來形容的,但身穿白衣的冷霜遲該是擔當的起那樣一個字,他如玉的臉龐,精雕細琢的五官,一絲一毫都是天衣無縫般的“完美”。
“那我以後就這樣出現你的面前吧。”冷霜遲淡淡一笑,将那件黑衣随手扔出了窗外,“好讓你能夠像以前那樣信任我。”
“你既然去了清風胡同,爲什麽不見夏绯檀?她每天晚上都在花園裏等你呢!”蘇挽月想起夏绯檀和他之間的糾葛,忍不住問他。
“她還是沒死心,都這麽多年了。”冷霜遲有些無奈地歎息,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在自言自語。他是非常怕麻煩的那種人,快刀斬亂麻的道理從前就懂得,夏绯檀過于執着的深情,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甩不掉的包袱。更何況,他明知道她是自己二弟的心上人。
“當然沒有死心。”蘇挽月也跟着歎了口氣。
“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冷霜遲深邃的黑眸盯着蘇挽月懶散的眼,又離近了幾分,“讓夏绯檀對我徹底斷了念頭。”
“我哪有這種本事啊?”蘇挽月心道以夏绯檀的執著,豈肯輕易放下這段感情?
“一點都不難。”冷霜遲的語氣依然很清淡,“隻要你讓她相信,我和你才是情侶,她就不會再對我有任何幻想了。”
“不行不行,夏绯檀如果拿我當她的情敵,不找我拼命才怪!”蘇挽月立刻拒絕,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别的事情可以商量,這個黑鍋我一定不能背!你可不能拿我當過河的卒子用啊!”
冷霜遲低歎了一聲說:“你真的這樣以爲麽?”
“當然!”蘇挽月覺得他的神态有些奇怪,雖然她覺得自己有一點點言不由衷,但嘴巴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他聽到這句話,居然俯身下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蘇挽月頓時覺得頭一陣發懵,冷霜遲這是怎麽了?
他的唇微微有些冰涼,他将她的小手握住,低聲說道:“……我從未将你當成棋子,我剛才所說的全都是真心話。”
蘇挽月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冷霜遲,雖然隻是一次禮節性的親吻,看似毫無漣漪,如同羽毛掠過平靜的湖面,但在她心中的震撼力足以讓她整個人變成炮灰。她原本以爲,她對他的“特殊感覺”隻是一時錯覺,隻是源于對他的感激和擔心;而他對她也并沒有什麽特别,隻是将她當做一個相依爲命的朋友。
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不僅僅是這樣!
冷霜遲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柔聲說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對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覺得自己從前的日子太無趣了。”
竹廬裏忽然安靜得有些可怕,隻聽得見外面雨水滴落屋檐的聲音。
蘇挽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望着他真誠與純淨的眼睛,一時之間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仰着頭說:“怎麽會無趣?你會采藥,釀酒,彈琴,看書,每天都那麽忙。”
“可是沒有意義。”他感覺到了她掌心傳來的溫熱,低頭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歎息着說,“你來到清心谷之後,我才發現我錯了。”
一個人采藥,歸來時沒有你倚門等候。
一個人釀酒,沒有你與我舉樽對飲。
一個人彈琴,曲調固然完美,但少了你技巧生澀的和鳴。
一個人看書,婉轉輪回的隻是我自己寂寞的心情。
“以前我不會對你說這些話,一是怕吓到你,二是怕自己配不上你。”冷霜遲溫柔低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