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遲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以一種很快的速度将她臉上覆蓋着的黑色面具給揭了下來,他将面具擱置在一旁,兩道清潤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臉。
“我的臉怎麽樣了?”蘇挽月大半個月來每天都戴着這個硬皮面膜殼一樣的東西,實在憋得難受,現在終于可以将這個東西扔掉了,她恨不得能跳起來歡呼。
他默默地注視了她很久,仿佛一個鑄陶師在欣賞自己的一件作品,唇角邊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說道:“總算沒有白費功夫。”
蘇挽月見他神情愉悅,料想自己的臉部情況恢複得不錯,她跳下木榻,抓起一面銅鏡照了照。鏡中的少女果然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她臉上的黑色痕迹果然全部脫落了,臉頰恢複了平整光滑,雪白的肌膚襯着黑亮的眼睛,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與剛來到薔薇山莊的時候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相比她之前的樣子,不但沒有變醜,似乎還變漂亮了一點。
“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讓自己變得更加完美,豈不是更好?”冷霜遲溫柔地看着她瑩白如玉、吹彈可破的面頰肌膚和輪廓分明的五官,“現在的你,就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無意中所說的這句話,頓時讓蘇挽月想起了那個落水村的女巫師當時給她的八字斷言——“鳳凰涅槃、沉浮萬狀”,莫非那句斷言真的被印證了?鳳凰涅槃而浴火,是否指的就是觀星樓内那場大火?如果這句斷言所指應驗,那麽後面一句呢?她未來還會遭遇什麽艱難坎坷的事情?
蘇挽月捧着銅鏡左照右照,看着鏡中的那個宛若新生的人,心裏暗自歎了一口氣。
冷霜遲看到她落寞的神情,走近她身旁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看到一張新的面孔,有點不适應而已!”蘇挽月失去了面具的屏障,擔心被他看穿心事,立刻找了個機會從他身側擦肩而過,假裝去放銅鏡。
“你雖然卸下了面具,還要堅持擦一個月的藥才行,”冷霜遲将一個小玉瓶遞給她,“新生肌膚都很嬌嫩,若是不注意保養,臉部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粗糙,甚至比以前更差。”
“你連這些都懂啊?”蘇挽月看着掌心裏的精緻小玉瓶,料想那是古代類似“護膚品”的東西,她對他的淵博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像冷霜遲這樣的男人确實世間少有,不但性情溫柔,醫術高明,彈琴造詣堪稱一絕,更難得的是他還會自己種花、自己采藥、自己養蠶、自己做衣服、自己制護膚品……這種男人不要說在古代了,就是在現代也絕對是奇葩,打着燈籠也難從十萬人裏面找到一個。
冷霜遲收起了銀針,他背負着雙手,面對着草廬的窗外說:“你的傷快要痊愈了,不知道你将來有什麽打算?”
蘇挽月猛然間聽到他問這個問題,心裏頓時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情緒。這種情緒像是惶恐,又像是焦慮,更夾雜着一絲忐忑不安。冷霜遲隻是一個醫者,她隻是一個他受人所托臨時照顧的“病人”,她的傷一旦痊愈,他的任務就順利完成。她與他并不是同一個世界裏的人,恐怕以後也很難有交集。
她回頭向煙霧茫茫的山間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我可能會去京城吧!”
其實蘇挽月心中一直在猶豫,傷勢痊愈之後要不要回到京城去?雖然這段時間在清心谷内過得很是逍遙自在,但她心裏總覺得忐忑不安,畢竟京城有那麽多她的朋友、那麽多關心她的人,她明明沒有死,爲什麽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呢?如果故意不讓他們知道,似乎有點不太厚道。
冷霜遲看了她一眼,說道:“你來自京城?莫非你在那裏有知交好友?”
蘇挽月聽到“知交好友”幾個字,不覺心中一動,說道:“我有一位義兄,在京城錦衣衛署衙當差。”
“投奔錦衣衛,恐怕不适合你。”冷霜遲俊眉微微一簇,擡眸看着她,“京城雖然錦繡繁華,但女兒家漂泊江湖總是不妥。你毒傷初愈,體質太過纖弱,未必能保護得了自己。”
“我隻是想去看看他們,并不是謀差使,更不是向往京城的繁華。”蘇挽月趕緊解釋,“我怕他們以爲我已經死了,怕他們擔心我,所以想讓他們知道我還活着。等看過他們之後,我再找一個清靜的地方過日子。”
冷霜遲似乎有些不以爲然,說道:“你若是喜歡清靜,何必去京城?我倒可以介紹你到一個好去處。”
蘇挽月知道冷霜遲性情雖然淡泊,但說話從來都不拐彎抹角,好奇地問:“你說的‘好去處’,不知道是哪裏?”
“金陵城三十裏之外,有個古刹叫戒台寺,住持爲人和善,是我至交好友。”冷霜遲向遠處凝視了一眼,接着說,“離寺不遠有座庵堂,你可以去投奔她們。”
——去尼姑庵?
蘇挽月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出家當尼姑啊?”
“這樣不好麽?”冷霜遲很淡定地接過話,“世間再沒有比佛門更清靜的地方了。”
“可是,我暫時還沒有考慮過出家皈依佛門啊!”蘇挽月心中暗自叫苦,拼命搖頭。
“既然如此,爲什麽要空談‘清靜’二字?”冷霜遲拈着手中的一枚銀針,語氣清淡而悠遠,“清靜本來自你的内心,如果你心裏足夠清靜,留在哪裏都一樣。”
蘇挽月聽着他話語中的機鋒,心裏隐隐有些領悟。正如他所說,京城固然繁華,但她隻要踏入九門一步,必定就會陷入另一個“不清靜”的境地。時隔一年,京城裏的那些人恐怕都以爲她已經葬身于觀星樓内的大火之中了,如果她突然現身,會不會讓那些古人們吓得靈魂出竅,真的以爲自己見鬼了?如果見到朱佑樘和牟斌他們,她又該怎麽向他們解釋她的“生還”?再說,即使她回去了又能怎麽樣呢?他們都是曆史軌迹上的一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每個人的命運裏都沒有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尋煩惱,再去幹擾他們已經回到正軌的生活?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再懷念、再留戀那個“蘇宛嶽”的過去了。
“可是我沒有家,”她咬着嘴唇暗自琢磨,輕聲嘀咕着說,“不能去薔薇山莊……也不能去京城……我還能去哪裏?”
冷霜遲看了一眼天邊的朝霞,輕聲說:“如果你無處可去,不如留在清心谷。”
自從蘇挽月來到清心谷中,冷霜遲從來不對她說任何暧昧不清的話,更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爲。即便是在那些最令人尴尬的時刻,他對她都沒有任何冒犯,更沒有過任何讓她難堪或不舒服的言行舉止,甚至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挑不出任何語病或瑕疵來。
所以,冷霜遲此時所說的這句話,毫無疑問是他說過的含意最令人難懂的一句話。
她沒想到他竟然會對自己這麽說,他不是習慣了一個人在谷中生活嗎?怎麽會主動收留一個人?她有些錯愕地站在那裏,試圖告訴自己他又在開玩笑,并不是當真,卻又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這段時間有你陪着我,我才知道,原來我一個人在這裏有多麽寂寞。”
她不知道該如此理解他的話中含義,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從看到冷霜遲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冷霜遲是一個值得信任、值得依靠、甚至可以将生命交付給他的人。這種信任和依靠,或許起初是源于病人對醫生的崇拜,或許是源于徒弟對學藝師傅的尊重,但歸根到底,她還是被他的人品和性情所深深打動。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容貌是美麗還是醜陋,也從來不追問她的出身和來曆,隻是默默地盡到了一個醫生的本份,即使勞心勞力也毫無怨言。他是那樣淡定,那樣從容,那樣飄逸,似乎世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的情緒大起大落,他無心于世事,所以就能從紅塵俗務中逃離,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就和常人不一樣。
對她而言,冷霜遲是一個非常特别的人,對于他的“建議”,她既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她仰頭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說:“你确定願意讓我留在這裏?你不會嫌我太吵吧?而且我要事先聲明啊,我很笨的,不會釀酒,不會采藥,也不會補衣服……很多雜活我都幹不好的啊!”
“我留你在此,并不是要你給我當丫鬟,”冷霜遲微微揚起頭,很溫柔地開口,“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很吵,也沒有覺得你很笨。我所擔心的隻有一件事,你是真的願意留在這裏麽?”
蘇挽月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語氣堅決地說:“當然是真的。”
以前的那個“蘇宛嶽”,早已随着觀星樓的大火湮滅在曆史時空裏,成爲一段消失的記憶。眼下最重要的事,也是最應該做的事,莫過于爲她自己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