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醫治蘇挽月身上的“舊傷”和“新創”,冷霜遲幾乎耗盡心力。每天的針灸是他們二人最尴尬的時刻,蘇挽月必須脫光上衣,乖乖地躺在木榻上等着他來紮針,她起初還覺得不好意思,會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冷霜遲的反應,結果發現他真的沒有任何不軌的舉止,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漸漸對他開始全心全意地信任起來。
據蘇挽月觀察,冷霜遲是一個性情異常恬淡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大概可以分爲如下幾個部分:奏琴、看書、采藥、釀酒。
蘇挽月從來不喜歡看古書,尤其是那些豎排印刷的文言文,看一頁就會讓她頭暈眼花,琴譜也好,醫書也好,都不是她的菜;至于采藥,她即使跟着冷霜遲去山谷裏,也分辨不出哪些是草藥,哪些是草,去了也是白費功夫,所以一兩次之後就興緻索然,不再跟着他了;而釀酒呢,在古代本來就是一門技術活兒,她看着他那些瓶瓶罐罐,隻覺頭大如鬥,眼花缭亂,隻遠遠地看了幾眼就自動表示放棄。
在這段時間裏,除了養傷之外,在冷霜遲的指點下,蘇挽月的琴藝也有了明顯的進步。每天清晨時分,她都會來到小溪畔,按照冷霜遲的要求仔細聆聽溪流的韻律。雖然她跟随他學習奏琴的時間并不長,但古今樂理是相通的,她很快就學會了好幾首古代經典琴曲的彈奏,比如《蘭陵賦》《鳳求凰》《高山流水》之類,也學會了第一次見到冷霜遲的時候他所奏的那一首《秋鴻》。
所以,每次冷霜遲出門采藥的時候,她就獨自一個人坐在小溪邊練曲子。
春雨綿綿密密,江南的雨總是那樣素潔典雅,随着絲絲縷縷的水霧,盎然春意袅袅潤開,清心谷内的萬樹梨花全部綻放,如同瑤池仙子一樣晶瑩剔透,雨意纏綿,滋潤着一朵一朵的花瓣,搖動着綠影婆娑,仿佛少女低眉時的一抹嬌羞,淡淡地散開一地溫柔。
蘇挽月坐在小溪邊,默默地調整好了呼吸,彈奏着那首《高山流水》。
這首古琴曲開指時氣勢如大海,可将心靈帶入一個廣闊無垠的世界裏,接下來卻如江河般連綿,再接下去猶如涓涓細流、微微清波,當一縷縷細流彙集在一起時,就會出現煙波浩渺的江流。蘇挽月在他的引導下,靜靜的體驗着心中那份慢慢彙集成的、流水的力量。當琴弦上的按音,散音,泛音在指間彈出時,似乎心靈也交融在流水般廣闊無垠的空寂裏,即使一曲停歇,那種清雅無垠的境界卻還在延續。
蘇挽月正要将手指從琴弦上撤回,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認爲那人必定是冷霜遲,還沒有回頭看就說:“你回來啦!今天采藥這麽快?”
不料,那人開口卻并不是冷霜遲的聲音,且帶着一絲調侃的意味說:“你以爲我是誰?”
蘇挽月感覺有點不對勁,轉過頭發現來者竟然她曾經見過的、那位被他們稱爲“小王爺”的錦衣公子,她和冷霜遲之間除了針灸和琴藝之外,很少談及其他外界的人和事,即使她主動問及一些事情,冷霜遲也總是機智而巧妙地避過絕口不提,所以她至今都不知道這位錦衣公子究竟是誰家後裔。
他今天身穿一襲青色錦袍,腰系一塊玲珑玉佩,一隻手撐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另一隻手執一管長長的玉箫,遠遠地從一株梨花樹下走出來。
蘇挽月第一次看到這位“小王爺”的時候,覺得他面容酷似朱佑樘,但是此刻卻蓦然發覺他們二人風度氣質完全不同。如果說朱佑樘是一塊千年寒玉,那麽這位“小王爺”更像是一塊溫潤的暖玉,讓人感受到春天來臨的氣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用來形容這位儒雅風流的錦衣公子,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
錦衣公子緩步走近蘇挽月,打量着她臉上那個碩大的黑色面具,然後問道:“你就是那位面容毀傷的姑娘?”
蘇挽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箫,料想他是找冷霜遲的,站起身說:“你是來找冷大夫的吧?他今日一早去山中采藥,恐怕要到午時才會回來。”
錦衣公子擡了擡眼簾,看到她身邊那架古琴,悠然說道:“獨自一人在草廬枯等,有什麽意思?你在清心谷想必學會了不少曲子,我今日帶了玉箫來,你可以願意陪我合奏一曲?”
“我隻會彈幾首簡單的曲子,我怕彈不好,反而影響你的水準。”蘇挽月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你剛才那首《高山流水》,雖然很有技法,但尚有不少瑕疵。”錦衣公子碰了個釘子,倒也不生氣,他眼中笑容和煦,徑自拿着玉箫,在她身旁的山石邊坐了下來,““《高山》《流水》二曲,本隻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後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至唐,分爲兩曲,不分段數。至宋《高山》分爲四段,《流水》爲八段。按《琴史》,列子雲:‘……伯牙絕弦,終身不複鼓琴。’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是嗎?難道這首曲子是你改作的?”蘇挽月心裏有點驚訝,錦衣公子似乎很熟悉這首曲子。
錦衣公子眉目之間流露出的神情非常真誠懇切,目光宛轉地看着她,笑了笑說:“不是我,是先祖。先祖曾著有一本《神奇秘譜》,裏面記載了許多他修訂過的古曲。冷霜遲教給你這首‘流水’,曲譜本是我贈與他的,沒想到你竟然能夠領悟其中的訣竅,實在難得。”
——《神奇秘譜》?
蘇挽月頓時怔了一下,《神奇秘譜》這本書在現代都有很多人讀過,它的作者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個皇子、受封爲甯王的朱權。這位錦衣公子竟然說甯王是他的“先祖”,那麽他豈不就是甯王的嫡系子孫?
“家父世襲甯王,在下系甯王府世子朱宸濠。”錦衣公子毫不隐諱,一雙黑眸裏閃過淡淡的倨傲神情,“冷霜遲竟然從未和你提起我麽?”
果然是甯王世子朱宸濠!
蘇挽月腦子裏頓時如電光般閃過,原來……他就是甯王世子?那麽,司寇青陽的妹妹司寇玉煙所嫁的人就是他了?難怪那天司寇青陽與他見面的時候兩人表情那麽奇怪,理論上司寇青陽還是他的前女友兼大姨子。
她打量了朱宸濠一眼,心裏卻在暗想着曆史上對此人的“記載”。據載,甯王朱宸濠爲人風雅,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他的先祖、明太宗朱元璋第十七子甯王朱權是琴藝冠絕天下的一代宗師,曾親手制作出了聞名天下的寶琴“飛瀑連珠”。在明武宗年間,朱宸濠試圖仿效明成祖朱棣“靖難之役”謀朝篡位,最後兵敗被殺,結局十分悲慘。不過,現在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連明孝宗朱佑樘都沒有登基,朱宸濠還很年輕,他隻是“甯王世子”而不是真正的“甯王”。
如果按照朱家子孫的輩分排列,朱宸濠貌似還是朱佑樘的小皇叔,比他整整高出了一個輩份。
朱宸濠姿态優雅地從袖中取出一塊潔白的錦帕,将那根箫管上的雨霧拭淨,然後語氣輕快地說:“那些曲譜我都很熟悉。你若是初學,能如此已經難能可貴了。”
蘇挽月搖了搖頭,很客氣地說:“我隻是學了一點皮毛,在你們面前就是班門弄斧,你何必這樣謬贊我?”
“高山流水,琴爲心音。”朱宸濠将那管紫箫收起,凝望着她說,“彈琴之人爲的就是找尋那一片心靈淨土。你可以在音律與音韻之間,架扁舟漂泊于五湖四海,也可以倚窗獨賞秋夜裏的鴻雁高鳴,知音在每個人心裏,也在每一首曲子裏。”
蘇挽月趁着低頭調整琴弦的機會,用眼角餘光掃了掃這個“小甯王”,他看上去十分有性格有頭腦,行事也很缜密有序,的确具有一代枭雄的風範。不管這個“朱宸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至少在音樂方面,他确實遺傳了甯王一脈的天賦,能夠将琴聲的精髓理解得如此透徹,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要下大雨了,”朱宸濠擡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幕,“我們回草廬去等冷霜遲吧。”
他們二人一起站來冷霜遲的草廬之前,蘇挽月擡頭遠遠地看着雨霧中走來一個人,他身形俊逸,肩披一件鴉青色蓑衣,手拿一柄油紙傘,柔亮的黑發披散在肩頭,正是冷霜遲。他緩步走進草廬,摘下竹笠,又将肩上的草藥簍放在桌上,對朱宸濠說道:“山間大雨阻路,讓小王爺久候了。”
朱宸濠輕輕撣了一下衣袖上的水痕,笑着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有一首新曲等你來品評,你若是再不回來,我就要走了!”
冷霜遲轉向蘇挽月說:“我昨日釀了幾壇新酒,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檢查一下,看看密封妥當了沒有?”
蘇挽月料想他們二人所說的内容又是那些高深莫測的“曲譜”,以她目前的水準基本上聽不懂,立刻答應着說:“我這就去!”
等到她走出草廬,朱宸濠看着她的背影,仰頭掃了冷霜遲一眼,說道:“我剛才特意試過她的音樂悟性,算得上是個知音之人。隻可惜她容顔盡毀,實在有礙觀瞻。否則倒是可以作爲我府中樂妓人選,将來或許還有機會進宮侍奉聖駕。”
冷霜遲淡淡應道:“容顔盡毀,未必是一件壞事。當人的身體有殘缺的時候,心境反而更加安甯。”
朱宸濠将一卷曲譜拿出來放在桌案之上,笑道:“你的話總是那麽有道理。隻是像你這樣的人太稀有,畢竟世間大部分的男人都和我一樣,還是希望身邊之人既能賞心,又能悅目才好!”
冷霜遲并不接他的話,低頭凝望着桌案上的卷冊,輕聲說:“你新創這首曲譜,确實很新奇别緻。”
蘇挽月走出草廬不久,擡頭發現雨勢越來越大,她擔心貿然跑去藏酒的山洞會淋成一隻落湯雞,立刻抽身折返回來。她的輕功身法向來很好,返回草廬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她輕輕巧巧地從屋檐下取了雨傘,正要離開的時候,卻聽見冷霜遲用一種很奇異的聲音說:“……煙雨樓決不會接這種生意。”
這種口氣完全不像冷霜遲平時說話的習慣,他平時語氣溫和,從來沒有半點疾言厲色,但這句話卻是铿锵有力,态度極其桀骜。
蘇挽月頓時停下了腳步,她屏住呼吸靜聽裏面的說話聲,隻聽見朱宸濠接着說:“如今由不得你們了……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難道你想就此收手,獨善其身麽?”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草廬之中良久都沒有任何聲音,兩人似乎陷入了沉默。
蘇挽月隻聽到這幾句,因爲擔心被他們發現,不敢再繼續竊聽下去,隻能悄悄地離開了草廬。她一路向酒窖行走,心頭卻疑雲密布:難道剛才冷霜遲是故意将她支開的?那個所謂“煙雨樓”是什麽機構?“在同一條船上”是什麽意思?爲什麽小甯王朱宸濠會對冷霜遲說那種暗帶威脅的話?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看起來十分密切,好像隐藏着什麽秘密,恐怕并不隻是“以琴會友”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