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要知道真相,就答應我的條件。”萬貴妃看着他失态的舉止,心裏已知道就算他沒有明言答應,但心裏恐怕已經動搖了當初的堅決。
朱佑樘靜靜地站立在垂簾之外,萬貴妃今日所提及的“陳年往事”,對他來說不啻是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事。
生死之謎,殺母之仇,誰又能輕易地說不在意呢?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不惜人力千辛萬苦暗中追查母親的死因,卻一直沒有得到任何蛛絲馬迹。每逢紀淑妃的生辰或者死忌,他想到這件事就暗自痛心。
“太子不必想别的法子了,本宮一副行将就木之身,沒什麽好怕的,就算你殺了本宮,本宮也不會告訴你。”這個世間,如今能完整知道那段往事的,就隻有她一個人了,這是萬貴妃最大的籌碼。
“你同人鬥了一輩子,難道不累麽?”朱佑樘看着那個蒼老的身形,忽然覺得她可憐,“你想得到的東西,父皇都已給你了。”
萬貴妃緩緩回過頭,又咳嗽了幾聲,搖搖頭說:“你果真如此認爲麽?本宮一輩子都隻是個貴妃,永遠坐不上皇後的寶座,你以爲你父皇沒有私心?我出身卑微,一輩子在和人争和人鬥!但若不是這樣力争上遊,我又如何能夠活到今天?我知道我作孽太多,将來到了地府會遭報應,但是我從不後悔。有些東西,你若不去争不去搶,它就永遠不會屬于你。”
“我母妃與你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讓我知道了什麽叫善良與寬恕。”朱佑樘看着她病弱的身體,将頭轉向一側,“雖然她離開我太早,但是我會永遠記得她的教誨,決不會做像你一樣的人。”
“本宮确實沒有殺她,”萬貴妃直起腰來看着他,“當年紀淑妃是吞金自殺的。”
“她爲何要自殺?”朱佑樘眼裏隐隐有一縷水光,他隐約記得,有一天清晨他看到宮人們一片驚慌,而他找到母妃的時候,隻看到一匹白絹裹着她早已冰冷的身體,從此以後,他永遠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人。
“她是爲了你。”萬貴妃緩緩開口,思緒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臨死之前來見我,求我放你一條生路,她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取你活下去的機會。當時二皇子剛剛出生,皇太後不知道多麽歡喜,皇上最寵的人是宸妃邵氏,他們根本沒有心思關注你們母子。”
“難道我還要感謝你這麽做?”他的聲音很冷肅,但依然聽得出心情的激動。
“當年你母妃暴斃,皇上以爲是急病所緻,并沒有令人追查死因,也沒有下葬皇陵,隻是草草将她埋葬在燕郊金山,但是本宮并沒有聽皇上的指令将她的遺體焚毀,另外遣人将她的骸骨安葬在别處,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埋骨所在!”萬貴妃說着竟然笑了,“你以爲你們母子在宮中真的很有地位麽?你母妃是個聰明人,她甯可自己死,也不要人家将目光都放在你的身上,讓你成爲衆矢之的。”
“母妃一定是聽信了你的讒言,才會這麽做!”他眼神中射出淩厲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她,“她明明知道,即使她真的不在人世了,你也未必會放過我,但她還是這麽做了,除非是,有人用我的性命來逼她自盡。”
“你猜得不錯,本宮隻是找人暗示了她而已,是她自己做的決定,與人無尤。”萬貴妃毫無任何歉疚之意,仿佛一且都是理所當然,“就算本宮不要她死,你以爲嫉妒你們母子的人就會少了麽?宸妃、端妃個個都非善類,個個都有兒子,你以爲她們會放過你們?”
朱佑樘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女人,他曾經是那樣恨她,這麽多年來,她對他用盡了各種謀害的手段,卻總是功虧一篑,時至今日,明知道他已勝券在握,她不再選擇和他針鋒相對,甚至不得不用自己手中最後的底牌,來謀求一個讓她的族人親信們平安的承諾。她知道自己與他之間有着不可磨滅的仇恨,但她更了解他的性情,所以她才提出了這樣令人難以接受的交換條件。
如果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家人和黨羽還有愛護之心,即使這個人再壞,也還有值得原諒之處。
“你所說的交易,我答應了。”他隻覺得心裏萬分難受,轉身準備離開。
“慢着,”萬貴妃在後頭叫了朱佑樘一聲,“本宮還有一句話說。”
朱佑樘停下腳步,卻并沒有回頭:“之前的條件已是強人所難,娘娘沒有資格再和我談任何條件。”
“本宮不是要附加條件,而是好意提醒太子,”萬貴妃淡淡一笑,“既然你我今日已談妥,我們之間也就不再是敵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爲何不肯聽我說幾句話?”
“請說。”他看着殿内袅袅升起的沉香,神色不改。
“大明江山其實并不穩固,内憂外患,事事都要人親自操持。”萬貴妃歎息了一聲,“苗疆一帶,時有叛亂;江南甯王一脈,居心叵測,需要小心堤防;蒙元邊境的番邦蠻夷,一直觊觎中原富庶,未必甘心臣服;南邊海盜肆虐橫行,須得謹慎應對。”
“我記下了。”朱佑樘貌似很淡然地答了一句。
萬貴妃不愧是憲宗皇帝的幕後英雄,她心裏對朝廷大事其實如同明鏡一般,她所說的一切,與他的觀察幾乎絲毫不差,這些提醒也更加印證了他當初對周邊情況的猜測。
“太子先回去吧,”萬貴妃遠遠地向殿外投去目光,“至于蘇挽月,其實本宮很喜歡她,若非不得已,決不會想要置她于死地。沒有人天生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本宮一生手段用盡,卻從不會爲害人而害人,你隻管放心。”
蘇挽月在永甯宮外殿等候多時,才看見朱佑樘緩步走了出來。
她迎着他走了過去,發現他神情有些不對,冰冷的眸光中仿佛帶着些淡淡的水痕,就像冰山融化了一樣。她默默地跟着他走出永甯宮,一直走到禦花園中,見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也就跟着停下來。
朱佑樘低頭看了看她,聲音低沉地說:“我不知道今天這麽做,究竟是對是錯?母妃她若是泉下有知,會不會怪我?”
蘇挽月被他一席話說得莫名其妙,她仔細想了想他的話,頓時明白過來,剛才萬貴妃一定對他說了很多關于他母親紀淑妃的往事,否則他絕不會這樣失态,甚至失去了他慣有的自信和冷靜。
她第一次見到他這麽心力交瘁的模樣,心裏微微有些不忍,柔聲安慰他說:“不會的。紀淑妃娘娘那麽疼愛你,怎麽會怪你?不管你做了什麽決定,她一定會支持你的。”
他的聲音有些迷惘,略帶惆怅地說:“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皇太子。我小時候和母妃住在一個很小的冷宮庭院裏,沒有人理睬我們,可是我們過得很開心……”
“這些我都知道,”她微微仰着頭,眼神清亮地看着他,“過去的挫折磨難都不算什麽,天下還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啊!孔子也說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麽什麽的,你比我讀的書多,應該更明白這些道理才對。”
朱佑樘本來有些郁悶,見她叽叽咕咕說了這一大篇,他無可奈何地擡起頭,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說:“你以後在觀星樓,還是抽空多讀點書的好。”
蘇挽月見他情緒好轉,帶着一縷甜美的笑容道:“我就算從現在開始惡補讀書,也趕不上你啊!”
他搖了搖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樣,問她說:“我新年時候送你那對琉璃人偶,你放在侍衛寓所麽?”
蘇挽月不料他突然問起這麽不要緊的東西,眼珠轉了轉說:“應該……在吧。”
朱佑樘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發絲,語氣柔和地說:“記得好好保管,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千萬别冒冒失失打碎了他們。”
蘇挽月聽到他這麽說,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她想起那一次他凝望着那對泥人人偶時的專注神情,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對那些人偶情有獨鍾,原來它們是他童年時的唯一玩伴。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句話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之前她以爲那對琉璃人偶不算什麽,所以将它們送給了楊甯清作爲接受他所贈與的白狐裘的回禮,沒想到這對人偶在朱佑樘心中竟然這麽重要,看來她必須設法找到一對類似的人偶才行,否則哪天他盤問起來,她拿不出人偶,他一定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