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謙搖了搖頭,語氣很輕地說:“臣沒有此意,先帝成祖爺在賜給沐府的匾額上特地加上這十二個字,無非是要告誡臣,人隻有自己足夠強大,才可以無憂無懼,頂天立地。”
朱佑樘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冷笑了一聲,他踱步到了窗前,背手而立,望着遠處星光璀璨的夜空,天幕上的一顆北極星耀眼閃爍,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是那樣遙遠,格外寂寥。
“本宮對沐府,對你,自問并不嚴苛。”他看着窗外的黑沉夜幕,聲音有些低沉,“人做任何事都有動機,可我實在想不出你這麽做的理由。你起來吧!”
“以殿下之聰明睿智,若是想不出這個理由,更可以證明此事與沐府無關。”沐謙長身站起,目光中似乎帶着無限惆怅,“這些時日,沐府已經很不安甯了,臣又何苦自尋煩惱。”
“沒有理由去做,不代表沒有付諸行動。”朱佑樘轉過身來,看着花廳中央的那把椅子,“沐府的這把交椅,材質與乾清宮中的并沒有什麽不同,要有足夠的膽量和氣魄,才能坐得穩。”
金絲楠木雕制而成的木椅,靜靜地放置在花廳之内。
沐謙站在原處,面色平靜看着那把椅子,每一任黔國公都坐過這把木椅,首座的位置來來去去更換過很多人。類似皇帝禦座的木椅,類似紫禁城的王府規格,沐府先祖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試問,天下間誰對“權力”沒有追逐的野心?
換而言之,身爲黔國公的沐謙,和身爲皇太子、将來會繼承大明皇位的朱佑樘并沒有什麽區别,無非是掌控的地域大小不同,他們所背負的使命幾乎一模一樣,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如履薄冰。
“臣少年時曾經自命不凡,卻得到了命運的懲罰,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殿下處境與臣相似,想必能夠理解臣的意思。”沐謙忽然歎息着說。
“沐謙,你是第一個敢當着本宮的面,這麽說話的人。”朱佑樘低頭看着他,眼裏神色有些怪異。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未來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整個大明的土地和财富都是他的,誰敢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來形容他?
“殿下身邊,從來不缺阿谀奉承的奴才。”沐謙接着說下去,“就如同臣一樣。所以,殿下才會對反抗自己意志、甚至是忤逆自己的人格外關注且動心。也許正因爲這樣,殿下才會喜歡蘇挽月。”
他這句話出口,朱佑樘隻覺得心中有一個角落被觸動了。
這個沐謙雖然大膽,口出狂言,但他所說的全部都是實話,字字句句都讓他感同身受。人生苦短,他們卻總是身不由己,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想愛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你說對了一半,我喜歡她的特别,但不僅僅是這樣。”朱佑樘看着沐謙那張儒雅清冷的臉,“如果這件事不是你所爲,那麽我正式告誡你,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你都要将她追回來,否則我決不放過沐府。”
“臣自然會盡全力。”沐謙對着朱佑樘那句話沒什麽異議,“但是臣要勸殿下一句,凡事不可強求。”
“你這是何意?”朱佑樘眉頭微微一動。他行事确實一向都很小心謹慎,對别人嚴謹,對自己苛刻,最好是一絲差錯都不要有。若是有一處地方逃脫了他的掌控,他就會覺得不安,千方百計也要去剔除這個障礙,他從來都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大明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身,”沐謙緩聲開口,語氣淺淡儒雅,“殿下此番私自離開紫禁城,已犯了君王之大忌。愛一個人固然可以爲她粉身碎骨、萬死不辭,但殿下所代表的不是自己,更是大明的未來,若是太過感情用事,隻怕将來禍延天下。”
夜色如水,淡淡的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月影落在雕了花紋的青磚上,如同流動的水流,幽靜又神秘。整個花廳裏面靜悄悄的,兩個男人面對面站立着,四周空曠靜谧,顯得氣氛有些森嚴。
“禍延天下”,是一個很嚴重的詞。
“你的意思,是要我主動離開蘇挽月?”朱佑樘目光灼灼地看着沐謙,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句話竟然是他對他說出來的,他冷笑一聲,語氣有些刻薄,“你以良臣進谏爲名,說服我放棄她之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用她來取代你死去的未婚妻阿缇雅?”
沐謙見他語氣淩厲,立刻俯身跪在青花雕磚上,安安靜靜的樣子,似乎是默認。
“當年羅婺部落聯合邊境叛匪,企圖兵變,是你暗中設計讓他們内部分裂厮殺,白鷹并非死于山洪爆發,而是死于叛匪的亂刀之下,你坐收漁翁之利,數年來讓慕蝶一直活在内疚之中,她卻并未發覺你從頭至尾都隻是在利用他們。”朱佑樘疾言厲色地看着沐謙,冷笑着說,“你十三歲的時候,就有那樣的計謀和手段,你以爲我會如此輕視你?”
沐謙凝視了朱佑樘幾眼,他早知道這個皇太子不好對付,他的心思謀略,遠遠比他的年紀要高出許多。沒有對手的人是寂寞的,“棋逢敵手”對于很多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恰恰相反,會讓他們覺得十分好玩。
“殿下果然厲害,臣佩服。”沐謙的眼神很平淡,唇角甚至帶着一絲慣有的輕笑,“時隔多年,殿下竟然能查得如此清楚。”
“維護雲南穩定是沐府的責任,這件事你沒有做錯。你對不起的不過是那些被你利用的人罷了,就像你身邊的慕蝶,你并不愛她,隻是利用了她對你的感情。”朱佑樘看着那個面色平靜的人,仿佛能從他眼底看到枯萎的内心。
“不,殿下猜錯了。”沐謙輕輕搖了下頭,“臣對慕蝶,自一開始就沒有别的念頭,她的心也早已随着白鷹一起死了。”
慕蝶的癡情和善良,讓她毫不猶豫地背叛了羅婺,而他身爲新一任黔國公,爲了雲南的安定和沐府的穩固,也毫不猶豫地利用了慕蝶。當年她與他都是情窦初開的少男少女,她爲自己的情郎千難萬險奉上真心,卻發現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那個人,陰差陽錯被自己親手害死,從此愧疚和思念如影随形,她的餘生都會記得白鷹的情深意重,無法再接納其他男人。
“所以你心念之中,才會想追回你的未婚妻?”朱佑樘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你失去了自己心愛之人,所以想要我和你一樣?”
“臣決無此意。”沐謙擡頭深深望了一眼朱佑樘,“自古君王用情太專一,對國家而言,并不是吉祥之兆。”
朱佑樘負手而立,他的嘴唇緊緊抿着,有些隐忍的意味,他并不常在人前肆意坦承心事,特别是像沐謙這樣敵友難分、睿智敏感、觀察入微的人,即使他心裏有萬丈波濤,也不肯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松懈。
“臣也希望蘇姑娘能夠得到天神庇佑,平安歸來。但臣更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殿下一定要爲大局着想,多多保重自己,千萬不可再以身犯險。”沐謙這番話,說得言辭懇切。
“你這番話是發自真心,還是另有所圖?”朱佑樘揚起眉,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彎起,“不管你有何目的,我明确地告訴你,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放棄蘇挽月,也不會讓任何男人伺機打她的主意。”
“殿下越是如此,臣就越擔心。”沐謙望着朱佑樘的側臉,有些像是看一個遙遠卻又熟悉的故友,眼神裏有着一種說不出的尴尬,“當年臣對阿缇雅,若有殿下對蘇姑娘一半的勇敢和堅定,又豈會空惹半生惆怅?但并不是臣做不到,而是不敢去做,臣刻意對她冷落疏遠,阿缇雅對臣誤解太深,才會釀成終身之恨。”
“你所擔心的事情,一定不會發生。”朱佑樘毫不在意地擡起了頭,眼神笃定地說,“大明江山穩固,沒有任何情境能夠逼我非放棄蘇挽月不可,既然如此,我爲何要放棄?”
沐謙不再說話了,他将目光看向遠方的夜空,仿佛勾起了許多心事。
一生之中,如果能夠遇到那樣一個人,她能夠擾亂你的思緒、激動你的靈魂、惹起你的心頭的漣漪,讓你能夠爲她奮不顧身,那麽,珍惜這段緣分就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畢竟,人生并沒有給每個人太多肆意享受快樂的時光和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