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一切都在我們計劃之中。”沐歌行動矯捷地從門外閃了進來,壓低聲音禀報,“慕蝶已被救起,安置在沐府别院,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漁翁帶着蘇挽月往北面的棋盤山去了;京城來的那些人,都被我們設局引往昆明城外落霞谷了,一時半刻還回不來。”
沐謙坐在房間裏一把金絲楠木所制的寬大木椅上,他臉色凝重,肩披着一件深藍色的外袍,眉目之間隐隐有些陰鸷的氣息,雙手骨節如玉,細長的手指擱置在木椅的扶手之上,燭火跳躍閃爍,讓他的表情變得有些高深莫測,仿佛正在思慮糾結。
“我和慕蝶明日一早啓程,與白瑩會合攻打甯州。”過了良久,沐謙才開口吩咐,“蘇挽月無故失蹤,他們一定不肯善罷甘休,或許會因此耽擱回京的行程,你留在沐府協助他們。”
“屬下遵命。”沐歌心悅誠服地看着沐謙,眼底帶着一絲敬佩的光芒,“國公此計确實高明,可謂萬無一失。棋盤山地形複雜,哪怕是羅婺部落的人,如果沒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隻怕一年半載都找不到蘇姑娘。京城那邊情況緊急,太子分身不暇,他們一定不會耽擱太久,屬下有的是辦法敷衍他們。”
沐謙目光閃了一閃,說道:“漁翁曾經受雇于錦衣衛指揮使萬通,但他本是雲南人氏。我和他相交多年,這件事交給他來做,我很放心。”
“隻怕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是國公所爲!甚至包括蘇姑娘自己,一定以爲幕後主謀是萬通。”沐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遲疑了一下才說,“隻是慕蝶那邊……怕她日後對國公不滿。”
“我會親自和她說。”沐謙揮了揮手,“你退下吧。告訴其他護衛軍,我們四更時分就整隊出發。”
“國公爲何要提前出發?”沐歌有些詫異,不是已經商議定了,明日清晨五更左右,沐府大軍才會從昆明往雪山去嗎?他想了一想,瞬間又明白過來,随即答道,“屬下遵命!”
算算時間,朱佑樘與他的東廠護衛們被沐府設下的“障眼法”引往城外落霞谷,五更左右就可以返回城内。
此時此刻,沐謙并不想見朱佑樘。
如果能夠避免當面與他沖突,這件事可謂圓滿到了十分,他從頭到尾都做得不着痕迹,将矛頭直接轉向了朝廷錦衣衛,讓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是萬通指使,城外落霞谷那批“錦衣衛”,更是裝扮得惟妙惟肖,幾乎沒有一點破綻。退一萬步講,即使朱佑樘能夠在離開雲南之前順利找到蘇挽月,将她帶回京城,他們也不可能懷疑到沐府。
沐歌轉身退了出去,輕輕關好了門。
沐謙獨自一人坐在大廳中央,他的心忽然有些亂,想起了過去與阿缇雅和慕蝶之間的種種糾葛,也想起了與蘇挽月之間的萍水相逢。
“叫沐謙出來見我。”一個青色的身影仿佛從天而降,他穩穩地站立在黔國公府的大門前,臉上的倦色擋不住隐隐散發的寒冰之氣,一雙斜挑的鳳眼内看不出任何情緒。
朱佑樘回來了。
沐歌匆忙從府中出來,他心裏暗自驚詫,表面不動聲色地行了個禮說:“太子特使回來了?國公明日一早要出征,此刻已歇息了,特使有事可以吩咐屬下,屬下一定辦妥。”
朱佑樘側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冷地說:“你沒有資格和本宮說話,讓沐謙過來。”
“本宮”二字一出口,沐歌頓時怔了一怔。
他并非不知道朱佑樘的真實身份,他們甚至以爲,即使到他們離開雲南的那一天,這位皇太子也不會告訴他們自己是誰,沒想到他竟然按捺不住,提前以真面目示人了。
沐歌心中一凜,硬着頭皮說:“屬下隻知道,尊使确實是太子身邊的人,但尊使此刻的口氣未免太大了些!無憑無據口稱‘本宮’,直呼國公的名字,不怕将來傳揚出去,朝廷降罪麽?”
朱佑樘掃了他一眼,如玉的一張臉仍是面無表情。
沐歌隻覺得脖子一涼,一柄青龍軟劍已擱置肩頸附近,這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将腰間的兵刃取了出來。他的動作相當快,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劍尖已直指他的咽喉。
“尊使請住手。”沐謙的聲音從府門内傳出來,“我在花廳内等候,請尊使進來說話。”
沐府花廳之内,氣氛僵持到了冰點。
沐歌跪在兩個臉色一樣陰沉、語氣一樣冷漠的男人面前,他不敢起來,也不敢擡頭。哪怕隔着幾尺的距離,他也能感覺到朱佑樘那種寒霜罩頂的氣勢,實在是有些吓人。
沐謙動怒的時候,雖然也有霸氣,令人懼怕,但至少他還像一個“人”。
這個京城來的皇太子,不但有霸氣和殺氣,更恐怖的是,他從頭到腳都是冰冰涼涼的,眼神裏完全看不出有一絲人類的氣息,像是來自地獄的冥王。
“黔國公沐謙,叩見太子殿下。”沐謙垂頭跪地,禮數周到。
沐歌第一次親眼看見,在雲南尊貴無極的沐謙在别人面前跪倒拜服,心裏忽然有些不舒服。
在雲南百姓的心目中,沐府就是大明朝廷,沐謙就是雲南的皇帝。他們漸漸有些遺忘了那個身在北京紫禁城中的憲宗皇帝,更何況是皇帝的兒子?他不敢擡頭,對花廳之中詭異的氣氛有些不知所措,唯恐惹怒其中任何一個人,引發任何不可估量的後果。
“蘇挽月在哪裏?”朱佑樘的問題既簡單又直接。
沐謙卻是一副處之泰然的神情,斯文平靜,萬年不變:“臣剛剛得知此事,慕蝶落入江水之中,依舊昏迷不醒,蘇姑娘落入劫匪手中,據探子回報,他們目标是昆明北面的棋盤山。”
朱佑樘一時沒有說話,垂着頭跪在那的沐歌,許久後,冷冷開口說:“蘇挽月如果回不來,你恐怕再沒有機會看見慕蝶了。”
沐歌聞言驚愕擡頭,眼前這個皇太子行事深不可測,他隻要看他一眼,就會覺得心驚膽顫,他隐隐有種不妙的預感,莫非他們已經找到了慕蝶?如果他們控制了慕蝶,是不是代表他們已經猜到了沐謙的計劃?
他一念及此,立刻擡頭說:“太子殿下,蘇姑娘失蹤與沐府沒有關系,就算國公救助不及時,與慕蝶也沒有關系,錯不在沐府!”
朱佑樘背了身過去,退了幾步,看着花廳匾額上“忠義孝悌”幾個大字,他反反複複地盯着那幾個字看,冷冷地開口說:“錯與沒錯,不是你們來決定的。就如同先帝禦賜給你們沐府的這塊牌匾,‘忠君王、孝父母’,即使表面看上去毫無破綻,我也可以此爲由,治你們謀逆之罪。”
沐歌原本想爲沐府出頭解釋,但一聽他的語氣,立刻不敢再說話了。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皇權就是天意,他們不需要和任何人講道理,“天命所歸”四字足以決斷天下所有的事情。
“沐歌,你退下。”沐謙示意垂頭跪地的沐歌出去。
“不用在本宮面前演戲,”朱佑樘回過身來,看着那個即便是跪了下去,脊梁也是筆直的人,“蘇挽月在何人手中?慕蝶爲什麽能夠獨自脫險?這一切都是誰在暗中謀劃?”
沐謙依然很鎮定,緩聲說道:“太子殿下,這件事與臣毫無關系。慕蝶爲什麽能夠獨自脫險,臣目前也不知道,隻有等她醒來再問詳細情形。事已至此,即使殿下遷怒于沐府,也于事無補。”
“我是不是遷怒,你心知肚明。”朱佑樘看着沐謙,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淡定,但一雙眸子分明有着兩團深不可測的漩渦,話語看似平靜無波,語氣謙恭,但處處暗藏機鋒。
沐謙故作不知,隻說:“臣已安排人四處打探追查蘇姑娘下落,明日之内或許會有消息。”
朱佑樘的眉頭緊緊簇起,像是弄碎了那張精雕細琢的臉龐,沐謙的話很顯然是敷衍。
沐謙見他盯着那塊牌匾,擡頭說道:“殿下剛才隻看到了匾額上的大字,旁邊還有三行小字,您可看見了麽?”
匾額上寫着十二個字,“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