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豫了片刻,終于起身從圓床上取過一幅棉被,走近小姑娘身邊,準備給她蓋上。
孰料就在此時,小姑娘突然睜開了眼睛,将一雙水靈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視着他,說:“原來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他隻覺一陣尴尬,正要丢下棉被向後退開,她早已跳起來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嘟囔着說:“不許走,媽媽說你今晚既然是我的丈夫,就應該保護我,我可不許你丢下我!”
他被她捉住動彈不得,隻得說道:“我不會走,放開我。”
小姑娘得意地看着他,搖頭說:“我才不信呢,除非你喝了那盞交杯酒,我再放開你!”
朱佑樘被她糾纏了半晌,耐心已至極限,不再和顔悅色,帶着些許愠怒之意道:“你小小年紀,從哪裏學來這些磨人的手段?月族聖姑長老們趁人之危逼婚,你所承襲的就是這樣的家學淵源嗎?”
小姑娘似乎被他冷峻的斥責語氣吓到了,她果然放開了他的衣袖,如同受驚的小兔子一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冷漠表情,眼圈微微泛紅,不肯再說一句話。
屋外又傳來一聲咳嗽,似乎有一名侍女小心翼翼靠近門扉,輕聲問道:“小姐與姑爺喝過交杯酒了嗎?”
小姑娘迅速擡起頭觀望了朱佑樘一眼,見他坐在距離石桌較遠的另一側,看都不向自己看一眼,心中雖有無限委屈,仍是強忍着,清了清嗓子對外說道:“我們剛才喝過交杯酒啦,你們走吧!”
那侍女聞言,似乎如釋重負一般答道:“是,奴婢告退,這就回複聖姑去。”
小姑娘候着那侍女去遠,又磨磨蹭蹭地站起來,仿佛剛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走到朱佑樘身旁,露出一絲甜美的笑容說:“公子,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朱佑樘剛才萬般無奈時出言責備她,随後見她黯然神傷不已,心中本已有些懊悔不該如此粗魯對待一個小女孩,見她此時若無其事地主動湊過來說話,不好意思再對她言辭惡劣,輕聲道:“沒有。”
小姑娘聽見他原諒之詞,小臉漾起開心的笑意,說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原本不想聽從媽媽的安排嫁給你,所以我才脫下新娘的衣服和阿寶假扮下人呆在花房裏,可我第一眼看見你走進來,就覺得你不是一個壞人,于是我就讓阿寶出去了。”
朱佑樘見她左一句“嫁人”右一句“新娘”,一派天真爛漫,顯然并不知道真正的“新婚”意味着什麽,輕咳了一聲,神色冷峻地道:“我們之間這場婚約根本沒有意義。等你長大了,找到你所喜歡的人,再和他舉行真正的婚禮比較好。”
小姑娘似乎不以爲然,搖頭說:“這場婚禮爲什麽沒有意義?我已經十四歲了!”
朱佑樘終于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揚,語氣略微溫和了一些說:“可我比你大整整十二歲,像你這樣的年紀,和我堂兄的女兒差不多……”
小姑娘看着他如明月升空般的笑容,眨了眨大眼睛,怔怔說道:“原來你的笑容這麽好看……隻可惜你笑得太少,”她頓了一頓,接着說:“大十二歲又怎樣?隻要你以後肯收留我,我做你的女兒也行啊!”
太荒謬了!
朱佑樘頓時無話可說,這些南部蠻夷之族的想法當真是驚世駭俗,任憑他再有涵養,此刻的表情也隻能用“哭笑不得”來形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以控制情緒,才說:“你以後要跟着我?”
小姑娘堅定地點了點頭,認真地說:“是啊。媽媽說假如我喜歡今晚的情郎,她可以放我出谷去,讓我随你一起行走四方,過幾年再回來也沒關系!”她說到這裏,小臉上立刻顯出一副哀懇的表情,楚楚可憐地垂着頭說:“朱公子,我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泸沽湖,聽說外面有很多好玩的……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會照顧自己,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求求你帶我出谷去走一走看一看,好不好?求求你……”
朱佑樘下意識地想拒絕她的無理要求,當他的目光觸及小姑娘的漆黑雙眸時,心弦竟然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要如何才能妥善甩脫這天真又懵懂的小女孩、又不至于傷害到她呢?
小姑娘神情專注地看着他,表情可憐兮兮,等待着他的裁決。
朱佑樘側轉頭看向她,說道:“你安心歇息吧,有機會我一定接你出去,帶你到處走走看看。”
小姑娘歡喜無比,興高采烈地爬上大圓床,裹緊身上的棉被,帶着滿意的笑容沉沉入夢。
一陣料峭春風,吹過花房之外站立着的黑衣女子的面頰,附近幾株高大的梨花樹,紛紛揚揚的潔白花瓣随風輕揚,或飄向高高的藍色琉璃瓦,或落入寬敞的庭院之内。雨後氣息微涼,地面猶有濕潤的痕迹,碧草鮮妍,青苔也顯得格外翠綠。
黑衣輕輕轉過頭,對身後侍女道:“那位中了花毒的姑娘,給她服藥了麽?”
那侍女斂眉垂首,恭謹應道:“回禀聖姑,已服下了。如果沒有意外,過幾個時辰她就能醒來了。”
黑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氣,眸光深沉地注視着那間花房,高深莫測地說道:“今夜月夕花爲媒,爲絮兒招來的夫婿倒是一表人才,隻可惜絮兒太小……隻怕将來未必有緣份與他在一起。”
那侍女忍不住近前,低聲道:“聖姑若是想強留他在此,也不是沒有辦法,明日不要讓他們離開就是了。”
她話猶未已,黑衣女子秀麗的黑眸中霎時迸射出責備的光影,說道:“我們月族怎麽能做這種事?從來都沒有這樣的規矩。他要來便來,要走便走,與我們何幹?”
那侍女垂首稱“是”,不敢再言。
黑衣女子隔了半晌,又說道:“今夜是花朝節,很多姑娘們的情郎都入谷來了,你留心四處看看,誰若敢在月族公然挑釁,或者裝瘋鬧事,立刻來禀報我,我來設法對付他們。”
那侍女道:“聖姑請放心,一切秩序如常,山谷中并沒有發現閑雜人等。”
黑衣女子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她身上的毒有些詭異,若是常人早已毒發身亡了,之前一定有内力修爲強大之人爲她驅過毒,不然她撐不了這麽久。”
那侍女遲疑了片刻,忍不住說:“聖姑,我們都覺得這位蘇姑娘長相酷似阿缇雅,或許與月族有什麽淵源也說不定。”
黑衣女子目光并不看她,語氣卻有些激動:“你想說什麽?”
那侍女想了想措辭,才說:“我不敢胡亂猜測。記得聖姑當年失去二小姐的時候,她才隻有三歲……”
黑衣女子眼中隐隐有了一點水光,語氣凝重地說:“阿缇雅是我的女兒,阿絮也是。雖然阿缇雅去得早,但她畢竟是在我身邊長大,隻有我的阿月從小就離開了我……”她說到這裏,原本和藹的面容忽然變得陰冷起來,眼神裏透出一絲恨意,“鄭安那個賤男人,害得我好苦!”
那侍女低聲說:“當年鄭公子來到月族,對聖姑發下海誓山盟,說今生今世都不離開此地。豈料他不但違背諾言,還将二小姐從聖姑身邊偷走,實在太可惡了。聖姑多年來一直爲此事耿耿于懷,或許上天有眼,如今特地将小姐送還回來給聖姑呢?”
黑衣女子兩行清淚從眼中滴落,有些動容地說:“不管她是不是阿月,先等她醒來吧。你随我過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