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沐謙的立場,他是萬萬不願意麗江土司與朝廷的關系過分親密,甚至親密得超過黔國公府的,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阻止這件事的發生,所謂“前往麗江與木府土司商議出兵”,隻不過是拖延時間而已。
看來,馬坤來辦的這件差事确實是一件大麻煩事,稍微處理不好,隻怕雲南境内瞬間就要大動幹戈。
“如果真的内亂,對朝廷有什麽好處?”蘇挽月皺了皺眉,把關系梳理了一遍,權衡利弊又分析了一遍,“是誰處心積慮,把事情變成這樣?”
“西南若是内亂,所有人都脫不了幹系,欽差一行回京輕則問罪,重者處死。若是欽差遲遲交不了差,你們就永遠回不了京城,隻能在這裏耗時間。”朱佑樘看了看蘇挽月,“不管幕後之人想做什麽,她都可以輕易達到目的。”
“幕後之人”幾個字一出口,蘇挽月眼裏立刻閃現了一抹異樣的神色,她并不笨,立刻就猜到了聖旨當中的陰謀。
萬貴妃!一定是她!隻有她,有偷換聖旨的動機、膽量和便利條件。
憲宗皇帝身邊負責草拟聖旨的秉筆太監梁芳,不用說絕對是和他們一夥的,他要動筆改動一下聖旨,簡直是太簡單了。
“有必要爲我這樣費心思嗎?”她隻能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她實在想不通,這個萬貴妃爲什麽如此好鬥,非要将人趕盡殺絕不可?
“她的性情向來如此,爲達目的不計後果,不擇手段。”朱佑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反過來想,若是她肯爲你這樣用心思,說明你在她眼裏已經是一個有份量的敵人了。”
“我在萬貴妃心中的份量,還不是拜殿下所賜?”想到昔日宮中那些绯聞,蘇挽月就覺得懊惱無比,當初如果不是他太張揚,明目張膽地将她調入毓慶宮來,萬貴妃怎麽會一開始就盯上她這個無名小侍衛?此時此刻她依舊可以在錦衣衛隊伍裏過太平日子。
他并不生氣,也不解釋,隻淡淡地看着她說:“我敢那麽做,就敢擔保你平安。陰謀也好,陽謀也好,都不必怕。她多年來已經視我如死敵,我也不介意再多承擔你那一份。”
“這樣鬥來鬥去,有什麽意思?真希望時間能夠過得快一點,到你當皇帝的時候,就不用那麽麻煩了。”她無精打采地趴在桌案邊上,用胳膊肘支撐着腮幫子,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
他聽到她無意間的說話,眼裏忽然閃過一抹亮色,但瞬間又熄滅下去,低聲說:“真到了那一日,我便什麽親人也沒有了。”
蘇挽月凝望着他俊逸的臉龐,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古往今來,有多少皇太子都是在苦苦煎熬、苦苦等待着自己登基稱帝的風光一刻,一天不成爲皇帝,他們就一天不能睡安穩覺。甚至有一些狼子野心的皇太子,爲了早日實現一統天下的夢想,迫不及待地使用武力脅迫皇帝退位,好讓自己登基。
可是,有多少人能想到,古代皇帝都是終身制的,他們登基的那一刻,其實就是前任皇帝的末日?
朱佑樘雖然也有自己的理想,也和所有皇太子一樣爲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斷地鬥争、不斷地努力,但他始終沒有泯滅人性,即使憲宗皇帝曾經那樣動搖過、嘗試着要廢黜他的太子之位,他對自己的父親卻依然沒有仇恨,而是深深的眷戀,自始至終将他當做自己唯一的親人。
明孝宗朱佑樘,這個“孝”字,真的是恰如其分。
溫暖的一陣和風吹來,蘇挽月遠眺着蒼茫湖水,腦子裏竟然想起了與Alexander.Su在現代相遇的那個魅惑的夜晚,那天晚上的微風,似乎也是這樣清涼而溫柔。
她和他就是在這樣溫柔的情景之下,在水吧的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然後醉到不省人事,甚至連她怎麽随他回到酒店的過程都完全不複記憶。那些殘缺的回憶,猶如破碎的電影片段,在她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她怔怔地站在和煦的春風裏,甚至有點惶惑,分辨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牟斌,是朱佑樘,還是Alexander.Su?
朱佑樘見她默默地盯着自己,不發一言,驚詫地問:“你爲何這樣看我?”
蘇挽月被他一問,頓時回過神來,爲了化解尴尬扭過頭說:“誰說我在看你啊?這張臉是牟大哥的。”
朱佑樘聞言,立刻伸手将人皮面具揭了下來,他露出的真容依舊風神如玉,唇角卻帶着一絲淡淡的弧度,說道:“你若真想看,便要答應我,以後隻準看我一個人,而且要看一輩子。”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伸手過來捉她,蘇挽月感覺不妙,她飛快地閃身後退,試圖向湖畔逃走,之前有好幾次,她因爲不小心而被他捉進懷裏,此刻她已有防備,見他身形欺近,立刻準備開溜。
朱佑樘看着她倉皇奔逃的背影,不但沒有生氣,眼神中反而出現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開心神色。
一個人隻有在害怕的時候,才會匆忙逃走。
如果她心裏完全沒有他的位置,她根本就不需要這樣慌張,而剛才她凝望他的眼神,早已将她的少女心事暴露無遺。正如他所判斷的那樣,她并不是不喜歡他,隻是還不能夠心無芥蒂地接納他而已。
蘇挽月從湖邊溜走,一直跑到沐府的花園裏,她回頭見朱佑樘并沒有追來,這才松了口氣,停下了腳步。
忽然之間,她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緊接着一雙有力的臂膀從背後伸過來,從後面将她緊緊地圈入懷中,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完全不容許她有掙紮或反抗的餘地。一種熟悉的蘇合龍涎香的氣息從他的身上蔓延開來,她隻覺得心跳加速,有種暈頭轉向的感覺。
這種親近之舉,以前他們之間也曾經有過,但此時此刻卻讓她覺得十分不妥。
他不顧一切地伸出手臂,将她緊緊地擁在自己懷中,她微微閉上眼睛,隻覺得心底泛起了一陣陣酸澀的味道,她努力壓制着心底裏暗流洶湧的情緒,搖着頭說:“你快放開我啦!不然我就像上次一樣用絕招打你了!”
“月兒……自從你離開京城那一刻開始,我每天都覺得心神不甯。”他将下颌擱置在她的頭頂上,親吻着她烏黑的發絲,用極低的聲音說,“想見一個人卻又見不到的感覺,像生一場大病。迄今爲止,能夠讓我病入膏肓的人,隻有你一個。”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語氣低沉,蘊含着無限惆怅。
蘇挽月被他扣在懷裏,她緊緊地握着拳頭,讓自己定了定神,說:“你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了,我不過是殿下身邊的一名侍衛而已!如果殿下不怪我僭越身份,我們可以做好朋友,至于别的事情……恕我不能接受,也不能答應。”
朱佑樘聽到這一句話,立刻将她的身體轉過來,伸手托起她的臉,低聲說:“若是我不肯呢?我不明白,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你若是對我無情無意,那晚在午門城樓之上又何必假裝傷心?蘇挽月,你并非不喜歡我,隻是不夠喜歡我而已,是不是?”
蘇挽月萬萬沒想到這個端莊矜持的皇太子會一口氣說出這麽多直率的話來,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但要讓一個人承認自己愛對方比對方愛自己更多,确實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
朱佑樘是一個有勇氣的人,他的直白來源于他的冷靜,他的自信來源于他的高傲。
她不得不承認他一句道破天機,她不是“不喜歡”,隻是“不夠喜歡”。牟斌對她很好,有情有義;朱佑樘對她也很好,百般呵護,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隐忍,摘下了他冷傲的面具。但是,她有自己心中選擇愛人的一套标準,那個标準是按照現代規範來制定的,這些古人們幾乎一個都不合格。
蘇挽月想起他與張菁菁那日成親的情形,立刻迎着他審視自己的犀利眼神,毫不猶疑地點頭說:“是!”
朱佑樘猛然間聽到她的直率回答,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眼裏掠過一絲受傷的光影,但是他很快就将那絲暗影壓了下去,沉聲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才能心無芥蒂,一心一意地接受我?”
蘇挽月聽着他低沉的聲音,心裏微微有些恍惚,她側身讓微涼的夜風吹過臉頰,好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搖着頭說:“我不要你爲我做什麽,好好對待你身邊的人吧!至于我自己,皇上之前說過,等這趟差使辦完之後,我就不必留在毓慶宮了。”
“我不會讓你走。”朱佑樘又恢複了他那種清清淡淡的态度,“我們之間的事情和别人沒有關系。”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蘇挽月見他突然改口反悔表示不肯放自己離開,實在忍無可忍了,不禁瞪大眼睛據理力争,“你自己剛做了新郎官,爲什麽不放我走?憑什麽啊?要我離開京城也是你,不準我離開也是你,你是要玩死我才甘心嗎!”
“憑我是你的主子。”朱佑樘欺身到她面前,清冷的眼眸中仿佛燃燒着兩團火焰,“當初是你親口答應我一輩子留在我身邊,難道你想違背諾言?”
“可當時是你逼我說的!”她想起之前在毓慶宮被他威脅的情形,心裏就十分憋屈,“我如果不那麽說,你就要将我送到萬通那裏去,我當時沒有辦法才選擇的權宜之計!”
“不管當時是什麽情況,”他目光淩厲而笃定,語氣毫無商量的餘地,“你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準走!”
“我偏要走,你能把我怎樣?”蘇挽月簡直要氣急敗壞了,之前他當着憲宗皇帝的面明确表示“無所謂”自己的去向,也不反對讓她出宮,現在居然都不認賬了!
“你隻管試試看。”朱佑樘語氣冷肅。
“大不了殺了我!”她早已習慣了他這種套路,因此根本不怕。
“不止如此,”他緊皺了眉頭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很生氣,“你不是很感激牟斌、視他如親人麽?你若是敢違逆我,我立刻命人将他關進诏獄,看你來不來救他?”
蘇挽月頓時傻掉了,她答不上話,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和他吵下去,這個太子爺似乎已經不準備和她講道理了。
“明日一早,跟我回宮。”他用不容抗拒的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