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自古被尊爲“五嶽之首”,地位至尊無上,從秦始皇嬴政統一六國之後,就被看爲“神山”,隋唐五代帝王們更是對其崇敬備至,時常前往拜祭封禅,此次泰山連續地震,鬧得明朝宮廷内外一片人心惶惶。
地震的消息傳到京城之後,百官都忐忑不安。
聽說數日之前,皇太子朱佑樘就卧病在床,連人都不能見了,禦醫從毓慶宮出來,個個都是搖頭歎息、神色憂郁、一籌莫展。因爲泰山動搖,加上内憂外患,憲宗皇帝不禁焦頭爛額。
雖然過了新春,但氣候依然寒冷,紫禁城内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禦花園内仍是一片蕭索。
牟斌帶着一隊皇宮侍衛從憲宗皇帝所居住的乾清宮一路巡查到禦花園附近,迎面看到萬通帶着幾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名正是憲宗皇帝的禦前侍衛、他的親信之一黃儒。
“屬下見過指揮使大人。”他行了個禮。
萬通帶着黃儒過來,拍了拍了牟斌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牟斌,我一向器重你,最近宮中事多,你可多留心盯着點兒。”
“屬下遵命。”牟斌永遠都是一副中規中矩的模樣,看不出偏向誰。按理說他這種性格是不太讨萬通歡心的,但每一次萬通交給他的任務,他都能夠順利完成,而且常常還有驚喜。
萬通原本要與他擦身而過,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轉過頭來說:“你好好在京當差,别的事情不要插手,也不要過問。我可不想失去你這麽一個得力的左膀右臂!”
牟斌看到黃儒眼裏帶着得意之色,遲疑了片刻,神色有些凝重地說:“屬下請問大人一件事,蘇侍衛此番前往雲南,是不是回不來了?”
“回得來又怎樣,回不來又怎樣?”萬通沒有回頭,背着手站那問了一句。
牟斌幾步上前,繞到萬通前頭,神情堅定地說:“若是她回得來,屬下會等她;若是她回不來,屬下這就去陪她。”
“陪她一起死麽?”萬通眼神冷銳看着牟斌,提高了音調。
“她不死不會妨礙任何人,爲何一定要死?”牟斌的神色不再冷靜,聲音也大了些,“希望大人念在屬下多年追随之情分,放蘇挽月一條生路。”
“我不妨對你明言,此事連太子都無能爲力,你何必枉做小人?”萬通揮了揮手,示意牟斌不要再說下去,冷笑着說,“蘇挽月一定要死。你若是閑得慌,不如想想自己的前程更要緊。”
這個蘇挽月,留着遲早是個禍害,如能盡早根除,對萬貴妃一派來說有利無害。從另一方面考慮,蘇挽月若能徹底消失,也能徹底斷了牟斌的念想,好讓他以後行事不再掣肘,在錦衣衛做個忠心耿耿的手下。
牟斌沒有再說什麽,眉頭卻越擰越緊,他剛要回頭,卻見張允從後門出一路快步而來,看到他就說:“千戶大人!出詭事了!”
張允嗓門向來粗大,他這麽一喊,吓得附近路過的幾個小太監都呆了一呆。
他匆忙走到牟斌身邊,從袖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牟斌說:“您看看,怎麽會出這種事?昨日京城館驿截取飛鴿傳書,快馬加急送來給我的!”
牟斌展開紙條,隻見上面寫着一行略顯淩亂的小字:“大哥欲随我們前往雲南,被我設計困在晉安館驿,速來領人回京!”
他知道蘇挽月從來不喜歡寫字,所以毛筆字寫得并不好,尤其是這種語氣和措辭,别人是萬萬模仿不來的,所以這封信可信度極高。她信中所指“大哥”,除了他還能是誰?但他本人明明就在京城,怎麽會被她設計困在前往雲南途中呢?
“老大,您看這消息可靠麽?她不會是耍我們的吧?”張允對蘇挽月一直有誤會,至今耿耿于懷。
“不像。”牟斌沉吟了片刻,“她若不是親眼見到‘我’,絕不會飛鴿傳書給你。”
“可是老大你明明在皇宮裏,這不是白天活見鬼了麽?”張允翻了一下白眼,“難道她中邪了?”
“也許她真的見到了與我相似的人,”牟斌背轉身來,向着紫禁城東面望了一眼,“容貌并不是不可以改變。皇城裏多的是有能耐的人,隻看他們背後的主子是誰罷了。”
張允似乎有些明白了:“老大的意思,難道是指……東廠?”
牟斌不置可否,放低了聲音說:“你随我去毓慶宮一趟。隻怕太子此番卧病,另有玄機。”
乾清宮内殿,此時已站滿了各部官員和一大排懂得天文地理卦象的各路“神仙”。
憲宗皇帝臉色擔憂,一疊連聲地問禮部尚書道:“如何?你們可查出是何原因?”
禮部尚書早已滿頭冒汗,泰山地震之事可大可小,其餘各部都有現實的措施可以做,赈災有戶部,修建堤防有工部,追究官員責任有吏部和刑部,借調人手支援百姓有兵部,但涉及到禮部的一些事務,諸如封禅祭祀等等,卻是完全沒法掌控的。
欽天監雪若芊告假三個月,他已經将所有京城之中擅長此項的公職、非公職人員全部召集起來,就是爲了今日面奏憲宗皇帝,因爲這些人雖然來自不同學派、師從不同方士,但得出的結論卻是驚人地一緻。
——“泰山動搖,國運不穩,應在東宮。”
這十二個字,茲事體大,誰都知道年前朝廷裏廢儲風波鬧得甚嚣塵上,宮中紛紛傳言憲宗皇帝年後便要廢了皇太子朱佑樘,改立四皇子朱佑杬爲新儲君,誰要敢在這個關口大放厥詞,隻怕腦袋立刻要搬家。
禮部尚書畢竟是官場之内打滾了多年的人,他早已打定主意,這個原因若是找出來,他也絕不會親自說出口。法不責衆,他必須将這些擅長奇門遁甲的高人們統統帶到憲宗皇帝面前,讓他親耳聽見,親自去判斷,好撇清自己的責任,也就不怕忤逆了聖意。
“應在東宮?”憲宗皇帝聽到了衆口一詞的答案,側頭望了望旁邊立着的雕花木玻璃屏風,神情怅然若失,仿佛突然之間蒼老了好幾歲。臉上的皺紋如歲月碾過的車轍。這次泰山地震,民不聊生,他心中何嘗不沉痛?他是個念舊之人,雖社稷上沒有建樹,但仁厚和信任是完全給予了那些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梁芳,”他喚了一聲,“你可聽清了他們說的是什麽?”
太監梁芳立刻亦步亦趨地湊近來,他哭喪着臉,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地說:“回皇上,奴才聽見,他們說的是‘泰山震作不斷,應在東宮太子身上,太子之位不穩,故而五嶽之宗不穩’。”
憲宗皇帝又看了一眼禮部尚書:“陳愛卿,你聽見了麽?”
禮部尚書立刻一頭冷汗,跪地俯首,戰戰兢兢地說:“臣……臣聽見,神山地震,系因太子之故。”
憲宗皇帝将目光投向立在階下他最倚重的僧人繼曉:“國師,以你之見,此事如何判斷?”
繼曉雖然貪财好色,但畢竟是佛家弟子,也并擅長宮闱勾心鬥角,他被梁芳舉薦來到憲宗皇帝身邊,一心一意與梁芳狼狽爲奸,見梁芳之前已經出聲了,當下毫不猶疑地說:“貧僧以爲,此事乃天象示警,确鑿無疑。泰山乃國之根本,儲君之位,不可更改動搖!”
“什麽?”先出聲的是梁芳,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見衆人詫異看着自己,深知此言有失,立刻跪地沖着憲宗皇帝解釋道,“奴才失儀了,皇上恕罪!奴才的意思是,莫非真的是因爲太子之位讓神山地震?國師可算清楚了?”
憲宗皇帝根本不看梁芳,目光殷切地盯着繼曉說:“國師,你所言非假?”
繼曉雖然知道此事似乎有些不妥,但話一出口,不便再自己打自己嘴巴,隻好擡頭回道:“貧僧深知此事重大,關系大明國運,一句一字,決不敢有半分虛假,更不敢欺瞞皇上。”
“既然如此,”憲宗皇帝無奈地歎了口氣,“日後所有朝臣,不可再言太子廢立之事。”
禮部尚書及其餘官員立刻連聲答應着,梁芳隻覺得後背隐隐發涼,幾乎癱倒在地。憲宗皇帝此時金口一開,朱佑樘的太子地位從此便穩如泰山,等到皇帝百年之後,朱佑樘繼位,那時候萬萬不會有他的活路了!
“都退下吧,朕累了。”憲宗皇帝無限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背靠在龍椅上,示意衆人可以告退了。
“皇上,奴才有一言,”梁芳賊眼一轉,立刻計上心來,“奴才聽說太子殿下已卧病在榻多日,應該與此事有關。既然皇上隆恩浩蕩,何不讓國師與奴才一起前往毓慶宮,看看宮中是否有趨吉避兇之事可爲?”
“你所言甚是,你就陪同國師一起,去毓慶宮看看太子吧。”憲宗皇帝揮了揮手。
“奴才這就去!”梁芳巴不得這一聲,手裏的佛塵一掃,立刻就向繼曉使了個眼色,兩人并肩出了乾清宮,向着永甯宮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