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清爽朗一笑,輕聲說:“你可不要忘了。我會一直等着你。”
夜幕漸漸降臨,蘇挽月獨自一人站在午門的城樓上,望着外面的天際,也許過了今晚,她就再也沒有機會看明朝紫禁城的風景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節,京城裏解除宵禁三天,外頭花燈璀璨,人頭攢動,奉天殿前的廣場上在放煙花,妃嫔們無需領旨就能去觀看,到處都很熱鬧。隻有這裏安靜些,除了下頭值班的侍衛,隻有城牆上懸挂的紅綢子提醒,這是元宵佳節。
她靠着圍牆站着,忽然想起了那一次被朱佑樘罰跪在這裏的情形。
那時候的她就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幼兒園小朋友,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曆練之後,她已經知道了很多這裏的“規則”,如果能夠從頭來過,她一定不會再犯當初那些“低級錯誤”。
隻是,時光荏苒,光陰變換,她還要在這個時空裏待多久,才能回到現代去?還是說,她在現代的靈魂已經灰飛煙滅,再也回不去,再也看不到她摯愛的父親和母親了?
忽然之間,她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來人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是如此輕微,卻又如此清晰,她根本不需要回頭,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他清冷地開口,聲音仿佛被冰河凍結住了。
蘇挽月沒有回頭,她咬了咬下唇,心中泛起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想了想還是說:“殿下怎麽會到這裏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不是他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燭之夜嗎?他又不像她馬上要離開紫禁城了,此刻不在溫柔鄉内享福,跑到午門來做什麽?
她隐約感覺他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側,立刻向旁邊退讓了一步。
“萬貴妃昨日見你,給你許諾的條件不夠好麽?你爲何不答應她?”他的聲音幽幽地飄過來,一直傳入她的耳廓之内。
她擡頭看着天,若無其事地答道:“她的條件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爲什麽要答應她?”
她已經懶得再去想爲什麽他的消息會這麽靈通了,若是讓萬貴妃知道自己身邊其實也有朱佑樘的卧底,而自己的卧底要麽被他策反,要麽被他趕走,估計她的病會更重幾分。但是不管他的人對他如何描述當時的情形,她對萬貴妃所說的話并不是假話,人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才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不再容忍她背對着自己,伸手将她的肩膀闆正,伸手托起了她的臉。
城牆上燈火輝煌,她面頰如玉,膚色勝雪,長長的睫毛如整齊的羽扇,覆蓋着一雙水靈清透的眼睛。雖然這雙眼睛不再像昔日一樣單純明朗,但多出的那份深邃,卻讓她顯得更加誘人。
毓慶宮中,他剛迎娶回來的太子妃張菁菁,也有着和她相似的肌膚和美麗容顔,但她的乖順、她的安靜,都不能沖淡他心頭的那個影子,在揭開絲綢紅蓋頭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一刻天真的妄想,妄想着紅巾之下,出現的是那張令他魂牽夢萦的面孔。
事實當然未能讓他如願。
“如果她真有能力讓你做我的太子妃,你還願意離開麽?”朱佑樘重複問了一句。
蘇挽月仰視着他,此刻朱佑樘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錦衣,肩披銀白色的羽緞披風,脫下華服的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新郎,倒像是個看客,仿佛今晚這個新婚之夜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她不想再回答他這個問題,盡管此前他已經問了無數次,她也回答了無數次,但這一次,她不打算再說任何話。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他微合了一下雙眸,“也許是我錯了,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她一下子被他問住了,是的,她确實不喜歡他,但是她又喜歡過誰呢?牟斌嗎?楊甯清嗎?他們似乎都對她很好,她也不排斥讨厭他們,但是說到“愛”,似乎都還有點距離。
“殿下說的對,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蘇挽月笑了笑,像是自嘲,轉身想要走開。
他一手拉住了她,說道:“你可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要你跪在這裏?”
蘇挽月吸了口氣,她當然記得,那個雪天凍得她快瘋掉了,又冷又無助,要不是牟斌過來,隻怕她早就沒命了,今時今日早已是一堆白骨,連魂魄都不知道在哪裏。
她擡眸看着他,說道:“我記得。殿下是因爲我胡亂說話,才罰我的。”
他搖了搖頭,清冷的臉色看不出喜怒,緩聲說:“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猶豫了許久,看着她錯愕的眼神,才接着說,“你的話雖然過分,但罪不至此。我之所以要将你罰跪,是因爲我……我讨厭你,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臉,我也覺得心煩!”
——什麽?
蘇挽月這下徹底懵了,他冷言說了這麽幾句話,生硬而刻闆,但看起來不像是假話。除了表達他的厭惡,她實在聽不出他這段話還有别的意思。
“這……殿下既然這麽讨厭我,等我離開紫禁城之後,您就可以清淨過日子了。”她硬着頭皮說,心裏有個角落似乎顫抖了一下。
“你以爲你可以從此離開京城麽?你即使離開,又能去多久?”他咬牙切齒地說着,“西南再遠也是大明疆域,你不要以爲你可以真的離開。除非你從這個天地裏消失,讓我再也看不見你!”
蘇挽月被他說得頭腦混亂,他究竟是要她怎麽樣啊?是希望她快走,并且永遠不要回來了嗎?
她實在忍不住,張口就說:“你不要說了,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會走,而且再也不會回來,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會再回京城來了!反正你從來也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他見她大聲嚷嚷,一張臉瞬間陰雲密布,冷着聲音說:“你說誰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那你呢,你是否考慮過别人的感受?”
她被他逼得都快要哭出來,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淚痕,背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他站在城牆之上,看着她委屈掩面狂奔着下了午門城樓,心裏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也許他那些話會傷害到她,也許她會因此而恨他,但是,即便是恨,即便是讨厭,也比什麽情緒都沒有來得好。
他今夜來此,原本不是爲了說這些傷害她的話,可是,他心裏的情緒已經如潮水奔湧,在這樣一個舉國歡慶、衆人祝福的特殊日子裏,他卻完全沒有一點一滴高興的理由。新房裏的太子妃,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女人,卻完全不懂得他的心意,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設法從他身邊逃走。自從六歲被立爲皇太子,他早已習慣了使用皇權翻手而雲覆手爲雨的力量來得到任何東西,隻有她,是他至今都不能得到的。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已經到了怎樣的一種地步。
哪怕一開始的時候,他并不是真的有多麽愛她,但是随着時間推移,他越來越發現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種女子,她心底善良純淨,但并非毫無心機,雖然她身處名利場中,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她從始至終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更沒有謀算之心。
用暴力強求得到她的身體,不是不可以,但他要的不僅僅是這些。
如果能夠回到第一次見她的時刻,或許他可以重新來過。這世間最遺憾的兩個字,就是“如果”,過去已經沒有“如果”了,隻能寄希望予未來。若是未來依舊無法掌控,那麽今晚與她如此分别,又何嘗不是一種痛快?既然感情不能打動她,那麽就隻能使用一些手段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放棄。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願意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來做這一場看似沒有勝算的豪賭。
蘇挽月一路跑下城樓,心情好不容易才平複了一些,她實在想不通,這個莫名其妙的皇太子,今晚爲什麽會莫名其妙地找到她,還莫名其妙地将她訓得稀裏糊塗?他似乎存心要讓她難受、讓她不痛快,他說話的語氣那麽冷漠,又那麽傷人。
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喜歡她,今晚他終于承認他讨厭她了。
既然讨厭,那就一拍兩散吧,反正他是皇太子,也不屑于和她做朋友,從此以後各自分道揚镳,隻當從來沒有認識他好了!
可是……她這麽一想之後,心頭竟然泛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有點淡淡的生氣,又像是心口被人用利刃割了一刀,有點微微的疼痛。
在她印象當中的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對她雖然沒有牟斌那麽呵護備至,但仔細想來,他還是默默地爲她做了許多事;他雖然不苟言笑,也不像楊甯清那樣會逗女孩子開心,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還是很輕松的;還有那些更闌人靜、月光如水的夜晚,隻有他們兩個人時候,他對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起來就覺得心亂如麻。
她可以永遠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在乎他的,但事實勝于雄辯,他早已不知不覺地闖入了她的心防。否則,她今天絕不會這麽不開心,如果僅僅是告别紫禁城裏的一些朋友,她斷然不會如此沮喪,直到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認,從她跟随迎親的儀仗隊出發,親自去将他的新娘迎娶來毓慶宮的時候開始,她的心頭就一直萦繞着一種不可言說的難過情緒。
原來她心裏是有他的,隻是她一直将自己的心蒙蔽得密不透風,甚至騙過了自己。
此時此刻,他已經與張菁菁拜過天地、入過洞房,他有了名正言順的妻子,即使她再難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瞬錯過,就是一輩子的無可挽回。
她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了一眼城樓之上的那個白衣身影,再擡頭看看繁星璀璨的天幕,看着看着,視線不禁模糊了,她終于忍不住蹲在雪地裏,垂頭哭了出來。
小太監福海匆忙跑上了城樓,到了跟前卻又放慢了腳步,低聲試探着說:“殿下,蘇侍衛在太和殿前哭得很傷心……您看,奴才要不要去勸勸?”
他視線一瞬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影子,他看着她在雪地裏飛跑,在廣場上哭泣,他心中比她更痛千倍百倍,但是他知道,這一刻決不能心軟,否則就會前功盡棄,如果不讓她親自嘗試痛苦是什麽滋味,她隻怕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心裏的真實感覺。
“不要管她,讓她哭。”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他的賭注下得對了,那麽當她下次返回京城的時候,兩人之間的關系或許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如果他賭輸了,頂多也就是比現在更僵持、更冷淡而已,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什麽損失。
“咱們娘娘那邊,見您撇下她走了,此刻正在新房裏落淚呢,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福海不禁焦頭爛額,本來好好的一個大婚之夜,喜歡的人要讓她哭,不喜歡的人也要讓她哭,這位皇太子簡直是把喜事當作喪事在辦,若是讓萬貴妃那邊的人知道,豈不是要開心得笑掉了大牙?
朱佑樘仿佛沒有聽見福海的話,隻是遠遠地凝視着那個跌坐在雪地裏的嬌小影子。
“殿下,咱們娘娘……”福海想說話又不敢,言辭畏縮地住了口。
“你立刻去東廠一趟。”他終于轉過身來,眉目之間帶着深沉的神色,“叫他們今晚來藏書閣見我。”
“殿下這次是要他們做什麽呢?”福海小聲問。
“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挑眉,看向暮色蒼茫的紫禁城外的廣袤大地,“我要他們将大明未來的皇後平安帶回京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