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是迎接神明的正日子,又是周太後的七十歲壽辰。對皇家來說,這一天自然是整個春節期間最重要的節日了。憲宗皇帝是個孝子,給周太後祝壽的排場很大,不但給所有宮人犒賞金銀,所有在周太後的長春宮内伺候的宮人,另外打賞紅包,還額外開恩給太監侍衛們發放了新衣、新鞋,宮女們也得了不少衣飾簪環之類。
這天的壽筵雖然放在夜晚,但所有的妃嫔和皇子公主都會到場,這是一年中少有的節日,即使是平常不受寵,很難見到皇上的妃嫔,也能夠有機會與太後、皇帝同桌共食,所以長春宮内才剛過了酉時,就已經人頭攢動,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正殿之中,早已擺開了筵席。
憲宗皇帝一人在正中一桌,兩側各擺着一桌,菜肴種類是一樣的,這兩桌一桌天一桌地,表示的是皇帝和天地同尊,壽與天齊,福如東海,對着天地上過香後,憲宗皇帝才落座。下頭兩列分别是周太後,萬貴妃,邵宸妃,郭惠妃,張德妃,楊恭妃,嶽靜妃,姚安妃等人。憲宗皇帝的子女不少,除去夭折的幾個,還有十一個兒子和五個女兒,以皇太子朱佑樘爲尊,列在上座。
這些皇子裏頭,最讨憲宗皇帝喜歡的,莫過于四皇子朱佑杬了。
邵宸妃貌似端莊賢淑,四皇子又伶牙俐齒,憲宗皇帝身邊的寵臣也是長年累月誇贊四皇子如何聰明懂事,本來是打算廢了朱佑樘的太子之位,立朱佑杬爲太子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至今未能實現心願。雖然現在還沒能廢掉太子,但這對母子在宮中目前還算是風光,相比同樣生了三個兒子的張德妃,邵宸妃所受的待遇不知好了多少。
朱佑樘的生母紀妃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并沒有認過其他母妃,隻是幼時被吳皇後帶過一陣,後來被養在周太後的仁壽宮裏。吳皇後已經被廢,這種場合是不能參與的,周太後年事已高,更喜歡那些幼小的皇子們一些,對朱佑樘也不太關注了。
朱佑樘獨自一人坐在桌案前,神情端莊肅穆。
蘇挽月遠遠地看着他,感覺他仿佛并不是在一個舉家歡樂的筵席上,倒像是置身在荒郊野外之中。他雖然貴爲皇太子,但每個人似乎都離他那麽遙遠,即使是在這種看似團圓歡樂的時刻,他的表情也是那樣清冷孤寂,甚至連他們二人獨處之時偶爾的梨渦淺笑都沒有一縷。
這種寂寞,仿佛與生俱來,無關風月,卻刻骨銘心。
“新春佳節,恰逢太後大壽,妾身正好有幾件喜事禀報。”萬貴妃玉手擎着一杯酒,面對着周太後與憲宗皇帝,笑容滿面地開了口。
“愛妃不妨一樁一樁講來,讓母後高興高興。”憲宗皇帝似乎興緻很好,雖然他早已知道是什麽事,還是催促着萬貴妃。
“這第一件事,便是太子殿下的婚事。”萬貴妃瞟了一眼朱佑樘,“臣妾與宸妃二人尋遍了京中佳麗,總算找到了一門合意的親事,隻是不知道太子心中如何想?”
朱佑樘仿佛沒有聽見她說話,依然是那副内斂沉靜的表情。
反倒是憲宗皇帝高興地接過話頭說:“兩位愛妃辛苦了,這件事既然是你們一力促成,樘兒豈有不願之理?朕今日正要請太後示下,何時定了這件大事方好?”
周太後一聽,果然笑容綻放,點着頭說:“前些年我就提過此事,但此前國師有雲,太子命中不宜早娶。如今他也不小了,既然定了親事,依本宮看,不如早點擇個良辰吉日,将太子妃娶進宮來。本宮還想在明年此時看到重孫呢,不知有沒有這個福氣?”
邵宸妃就在附近不遠,聞言立刻陪着笑說:“太後乃是天下最有福氣之人,必定能心想事成的。妾身讓繼曉師傅占蔔過,他說正月十五元宵節,便是最近、最好的良辰吉日。”
萬貴妃順勢看了憲宗皇帝一眼,說道:“繼曉都說十五是吉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周太後看着憲宗皇帝征詢的眼神,毫不猶豫地點頭說:“那就定下十五爲大婚之期。其餘諸事你們抓緊操辦便是,雖然時間緊迫,但萬萬不可失了皇家禮數,也不可委屈了人家姑娘。”
萬貴妃和邵宸妃二人齊聲道了一聲“妾身遵旨”,各自歸位坐下。
蘇挽月看着他們爲朱佑樘議婚,卻沒有一個人征求他的意見,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心道當皇太子有什麽好?連自己的婚姻都不能選擇,隻能做一個旁觀者。好在史載這位他即将迎娶的張皇後是個不錯的女子,算他有運氣,沒遇上一個胡攪蠻纏的潑辣千金。
“太子哥哥,你送我的炮仗實在好玩極了,你那裏還有沒有?”筵席東側,傳來一個嬌滴滴又野性十足的聲音。
朱佑樘擡頭見是永康公主,才開口說:“有。我遣人再給你送些去。”
在衆多皇族兄弟姐妹之間,除了早薨的四公主,朱佑樘隻願意和永康公主多說幾句話。記得她還很小的時候,經常來毓慶宮找他說話玩耍,他也很願意逗她玩,永康公主也和他特别親。但是随着年歲漸長,兄妹二人之間關系漸漸疏遠,反而不像以前那麽随意了。
“我都快有兩個月沒看到你了,你也不陪我說說話。”永康公主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有些不高興的神色。
“我最近特别忙。”朱佑樘沒有過多解釋。
永康公主看着他,眼珠轉了一圈,将頭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
“你說吧。”朱佑樘不知道她又要耍什麽把戲,他知道這個皇妹頑皮淘氣是出了名的,上次蘇挽月的臉被波斯貓抓傷,顯然是她有意爲之,雖然蘇挽月自己不肯說出原委,但他早已洞悉了來龍去脈。
“我聽說,顯武将軍楊甯清和你很有交情,”永康公主兩眼放光地盯着他,低聲在他耳朵邊說,“我想要你幫我将他留在京中,可以麽?”
“他是人,不是物品。”朱佑樘立刻猜到了她的用意,“我沒有辦法勉強他做任何事。”
“你不是太子麽?你下旨讓他不要離開京城,如果他不答應,你就把他殺了!”永康公主不管不顧地說着,“他說他過完節就要回西北,我不準他走!我要他隻陪我一個人玩,隻對我一個人笑,隻聽我一個人說話!”
蘇挽月看着他們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雖然不知道永康公主在要求朱佑樘爲她做什麽,但看神情必定是件棘手的事。她有時候真的不明白,永康明明貴爲公主,什麽都不缺,爲什麽整天總是一副不滿意的委屈神情。
“沒有用的。即使你強迫他留在你身邊,他的心也不會屬于你。”朱佑樘看着這個曾經最讨人喜歡的妹妹,放低了聲音。
“是麽?”永康公主柳眉一擡,雙眸齊刷刷地看向他的眼睛,反問了一句說,“太子哥哥如此教我,自己可做的到?”
朱佑樘頓時一怔,就在刹那之間,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将眼神向蘇挽月這邊看過來。
永康公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湊近他的耳朵說:“所以了,你也是感同身受對不對?我的真命天子就是楊将軍。除了他,我誰都不要。你若能幫我,我自然也會幫你。”
朱佑樘被她吵得無計可施,隻能伸手揉了下太陽穴,搖頭說道:“這件事我确實幫不了你。”
永康公主聽他說完,頓時瞪了他一眼,任性地将手裏的一個桂圓扔回了桌上,陰着臉跑回了郭惠妃那一席。衆人發現他們這邊有動靜,立刻都将視線投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