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宸妃望了憲宗皇帝一眼,頓時閉口不言。其實她從接受萬貴妃的托付之時開始,就已經心知肚明,朱佑樘未必肯甘心情願接受張家這門婚事,他向來心高氣傲,怎能容忍被指婚,且對方是一個門第低微的女子?眼下廢儲之事鬧得厲害,憲宗皇帝始終舉棋不定,連萬貴妃都不明白他究竟在猶豫些什麽。先設法诓騙太子成婚,至少要讓這樁婚事鬧得他心裏不那麽痛快,也許他們就有新的機會了。
她試圖将蘇挽月替朱佑樘納爲側妃,并不是想做點表面功夫補償,她還沒這麽好心。她隻不過是想在日後讓他的“罪名”更多一條:公然違背先帝遺訓,強納女錦衣衛爲身邊人。
她心思細密,看了蘇挽月好幾眼,才徐徐地說:“既然如此,我們知道了。皇上不如降旨,将她許配給顯武将軍吧。”
太監梁芳陰陰地笑了笑,說:“娘娘成全了他們,永康公主怎麽辦?公主若是落了單,隻怕麻煩的很。”
邵宸妃用纖細的十指揉了揉太陽穴,似乎無比苦惱地說:“是呀,這可怎麽辦呢?朝中諸人,還有誰配得起永康公主呢?對了,臣妾記得,錦衣衛千戶牟斌是永康公主的表兄,在朝臣武将之中算是格外出衆的了,不如将永康公主許配給他,親上加親,惠妃姐姐想必也樂見其成。”
蘇挽月一聽這個建議,恨不得立刻跳起來反對,将永康公主嫁給牟斌,這是哪門子的馊主意?她印象中隻記得牟斌是明朝弘治年間的錦衣衛指揮使,對他的婚姻家庭一無所知,難道他的妻子果真是永康公主?
這個邵宸妃,簡直是亂點鴛鴦譜。
然而,憲宗皇帝似乎已經不太耐煩了,搖了搖手說:“就這麽辦吧,你們各自安排便是。朕有點頭暈,要歇息了。”
這些兒女瑣事,對憲宗皇帝來說簡直就是多餘,他從來都懶得管,以前是萬貴妃做主,如今就由着邵宸妃和梁芳去辦,同許多人一樣,事不關己的時候,就算明知有詐也不會多說哪怕一句提醒。
蘇挽月看到邵宸妃得意的笑容,一顆心頓時拔涼拔涼。
她滿臉郁悶地出了鳳阙殿,就見牟斌站在門口等自己。
“出什麽事了?”牟斌見蘇挽月失魂落魄地出來,以爲她被虐待了,立刻走過去問了她一句。
“邵宸妃和梁芳一起勸皇上,要給太子殿下娶親,還要将永康公主嫁給你!”蘇挽月用一句話簡單交代了事情始末。
“你是不是糊塗了?還是聽錯了?”牟斌有些不解,“他們怎麽會将你召進宮來說這種事?其中必定有詐。”
“詐什麽詐啊!”蘇挽月簡直欲哭無淚,“我說了你偏不信,你就等着明天司禮監送聖旨到你家去吧!”
牟斌見她如此認真,眼中神色立刻變了,他掃了一眼四周,盡是鳳阙宮的人,立刻拉着蘇挽月胳膊往外面走。
兩人一直走到神武門外,出了這道門,宮女太監除非要緊事,否則不能過來,所以人也清靜了很多。
“你慢慢說,發生什麽事了?”牟斌望着垂着頭的蘇挽月,安慰了一句。
“就是我說的那樣,宸妃要給太子張羅娶國子監監丞張巒的女兒,要我做他的側妃,我堅決不肯,就随便說了一句話。”蘇挽月擡起頭來,一臉無奈,又有些支支吾吾。
“你說了什麽?”牟斌立刻追問。
“我說,我,喜歡楊甯清。”她頓時咬了咬嘴唇。她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麽會一轉念就說了他的名字,爲什麽她不說是牟斌呢?也許在她心目中,一直将他當成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所以沒辦法将這樣的謊言轉嫁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們打算成全你們,是不是?”牟斌有些明白了,“這件事怎麽會扯上我和永康公主的?”
“因爲太監梁芳說,不能讓永康公主落了單,所以選中了你。”蘇挽月不知怎麽跟他解釋,總之今天這事太亂了,簡直亂得一塌糊塗,他們幾個人嘴巴一說,就定了好幾個人一輩子的大事。
牟斌終于聽清了來龍去脈,他并沒有太多的反應,隻是說:“太子大婚是遲早的事。倒是你和楊甯清,或者我和永康公主之間,或許還有很多變數,作不得準的。”
她有些訝異地擡頭,問他說:“真的嗎?你的意思是,他們不見得會真的降旨?”
“難道你不知道,太子他是真的喜歡你?”牟斌望着她,眼神幽深地說了一句。
“那又怎樣?難道牟大哥不喜歡我麽?”蘇挽月脫口而出,沒有一點遮掩,望着牟斌那雙眼睛,“雲天都說,最疼我的人不是他,是你才對。”她并不是有心鬧他,隻是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待自己好,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牟斌被如此直白的話弄得有些窘迫,他是那種劍目星眉的長相,三庭五眼比例沒有一絲失當,給人印象也是規矩正統,被她這麽一說,他不禁微紅了臉,說道:“那不一樣的。”
蘇挽月仰頭笑了笑,也隻有在他面前,她可以這樣毫不顧忌性别之嫌,和他撒嬌開玩笑。
“太子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他停頓了一下,“你自己心中須有打算才是。”
“都怪我太笨,當時想不出什麽好的理由拒絕。”蘇挽月苦笑着吐吐舌頭,她确實不擅長宮闱鬥心機,剛才那種情況,若是朱佑樘或者牟斌在場,恐怕都會比她處理得好,說不定還會有一個兩全之策,将邵宸妃逼得無路可退。
“别那麽想了,他們早就計劃好了的,就算你口吐蓮花,也是徒勞。”牟斌望着蘇挽月皺眉的樣子,心裏有點不忍。
“可是,他們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呢?真的是想成全我們所有人麽?還是故意讓人不痛快?”蘇挽月甯願信母豬會上樹,也不要相信邵宸妃真會這麽好心。
“你若不想嫁給楊甯清,隻有一個人能夠救你。”牟斌猶豫了一下,說出這個最壞的建議,雖然此刻他心中有些隐隐作痛,但不得不點醒她,下一步該如何應對。
“不用。”蘇挽月搖了搖頭。忽然,她像想到什麽似的,轉過身就往外面跑。
“宛嶽,你幹什麽去?”牟斌愣了下,在後面喊她。
“我以後再和你解釋!”她頭都沒回,從神武門一直跑到午門,而後出了午門直奔往觀星樓的方向直沖過去。
蘇挽月突然明白過來,今天的事其實并不是“果”,而是“因”。
在這個詭異的曆史時間點,成化二十二年新春到來之際,萬貴妃等人再三言說廢儲之事,憲宗皇帝已經動搖了。
邵宸妃分明是萬貴妃一夥的,他們趁此機會逼朱佑樘娶親,而且故意弄得他十分不滿意,就是要逼他對憲宗皇帝表述不滿。隻要他對他們的決定有一點異議,他們立刻會抓着這個突破點,一舉推翻他的儲君之位。
對于朱佑樘來說,除了隐忍,還是隻能隐忍。
黑暗已經到了最濃重的時刻,她記得,史載明朝成化二十二年春天,泰山持續不停地震,欽天監夜測星象上奏,道是“應在東宮”,說是因爲廢儲之事惹來天譴,憲宗皇帝惶恐不安,這才徹底滅了廢掉太子的念頭。
她一定要去觀星樓,她一定要找到主管天文地理氣象的欽天監,讓他用他的儀器測出那一場即将到來的動蕩,好告訴朱佑樘,他還需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
她堅信,黎明之前的黑暗,即使再深再重,也遲早會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