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有些深沉了,她獨自一人沿着石子甬路向侍衛寓所方向走,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奇異的樹葉聲響。她立刻警覺地看向身後,赫然發現前方偏殿琉璃瓦的房頂上盤腿坐着一個人。
那人身形袅娜,全身白衣,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蘇挽月有些納悶,敢明目張膽大半夜裏在毓慶宮房頂看月亮的人,她想不出除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永康公主,宮中誰還有這個膽子。
那人似乎看見蘇挽月了,出聲說“你過來啊!”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但不是永康公主。
蘇挽月仍然站着沒動,想會不會是個陷阱,旁邊有着埋伏?
“我是雪若芊。”那人又說了句,帶着淡淡的笑意。
蘇挽月聽着,稍微放寬了下心,心道你來得正好。她縱身躍上屋頂,發現雪若芊神情自若地盤腿在那裏剝龍眼,她吃了肉把核随口沖着前邊吐了,“我等你好久了。”她一邊說話,手上動作沒停,一粒一粒吃着她的龍眼。
“你膽子還真大啊,這裏可是皇宮!”蘇挽月雖然是第一次見這個雪若芊,但不知爲什麽對她并沒有陌生的感覺,她依着雪若芊的意思,在她旁邊找了塊地方坐了下來。
“你以爲每個人都看得見我?你忘記我會五行方術麽?”雪若芊從容地剝着皮,“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上到這個屋頂來。”
蘇挽月暗自稱奇,她一直以爲什麽排兵布陣、設置障眼法都是小說家杜撰出來的功夫,今晚竟然親自見識了,這個雪若芊看來真的有些奇異的本事。她吐了吐舌頭說:“你這麽能幹,可以當明朝的大國師了。”
“我可不想,何苦進入紫禁城這個大牢籠?”雪若芊不在意地撇了下嘴,她生得很美,尤其那雙桃花眼,眼波流轉間既妩媚生情。
“你在此等我,有什麽事嗎?”蘇挽月側頭看着雪若芊。
雪若芊安安靜靜吃完手裏最後一粒龍眼,站了起身,她白衣飄飄,走了幾步到房檐邊上,而後一躍下去了。蘇挽月看得莫名,也隻得跟着站了起來,去尋雪若芊的身影。
有些人,隻是閑閑地站在那裏,就已經是一道亮眼的風景。
雪若芊在前面的一塊空地上站着,旁邊是一株廣玉蘭樹,兩米來高的樣子,花開得極其殉爛潔白,她對着蘇挽月揮了揮手,示意她下來。
蘇挽月從房頂上跳下來,瞧着雪若芊,不知道她要幹什麽。
“這裏有朵雙生花。”雪若芊見着蘇挽月已經走過來了,指着旁邊那株廣玉蘭樹,而後從中間摘了一朵下來。花落到她手上,幻化成兩朵反向并蒂而生的白花,一株兩豔,競相綻放,“它們隻在夜裏能看到,氣味潮濕芬芳。一朵燦爛,另一朵就枯萎,從它們長在同株的那一天起,就被命運糾纏在一起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種植物。”蘇挽月看着雪若芊手裏的雙生花,“你給我看這些幹什麽?”
雪若芊笑了下,狹長的眼睛有些蠱惑,“雙生花從來不能見,相見的時候就是離别。”
蘇挽月看向她手裏的那株花,立刻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場景:花兒競相争豔,而後一朵怒放,一朵慢慢凋零。它們交替枯榮的樣子很美,如同一種叫枯木的蝴蝶,每一瓣都是一個翅膀,兩朵都竭盡全力扭轉了枝葉,枯敗的那一朵脫離枝頭的時候,終于和并蒂相開的那一朵相對,但僅僅隻是一瞬間,這朵美麗的花兒頓時就耗盡了所有的生力。
“你說這花像我們?”蘇挽月擡頭問着雪若芊,真的有這麽詭異嗎?就像她們兩個,十年才能驚鴻一瞥?
“你很聰明。”雪若芊一手接着掉落的花瓣,沒有擡頭,聽着蘇挽月的問,淺淺笑了下。
“那你今晚來見我之後,是不是……”後面的話蘇挽月沒有說出來,看着雪若芊手裏那朵枯花,她怕自己和雪若芊中會有一個人,真的有那樣的結局。
雪若芊擡頭看了眼蘇挽月,而後一翻手,随手扔了那些枯敗的花瓣:“我們是我們,一株花并不能代表我們的命運。但我們兩個确實很像,如同并蒂開在一株枝桠上。”
“我們好像沒什麽相同點吧。”蘇挽月心道,你這麽古靈精怪的人,怎麽會像我?
雪若芊盯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因爲我們都活在命運輪回之中,我所知道的‘未來’,便是你所知道的‘過去’。”
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包含了太多内容。
蘇挽月差點驚訝的跳起來,過去和未來,雪若芊真的像是一個巫女,她竟然能夠在這個時空裏看出她的來曆?她确實知道過去,但那些過去是屬于這些古代人的,她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可惜我們沒什麽機會在一起,不然我會和你好好地鬥上一鬥。”雪若芊望着沉默的蘇挽月,笑意更濃了,眼尾微翹,像枚狹長精緻的桃葉。
“你天生就喜歡和别人鬥嗎?”蘇挽月對着雪若芊的感慨,心裏實在不敢苟同。人的血液不應該爲争鬥而沸騰,那樣活着太累。
“十年前跟你打場架輸了,我一直記恨着你呢。”雪若芊眼裏笑意不減,每一句話都似真似假的樣子,讓人難以分辨,“雙生花,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但也不是你死我活。”
蘇挽月越聽越糊塗,不知道雪若芊是真的識破了她的穿越來曆,還是故弄玄虛。
“我很快要離開這裏了。”雪若芊看着蘇挽月,忽然眼裏有種哀傷的情緒,她一直那種淡淡的樣子,忽而傷感的時候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蘇挽月望着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面溢滿了傷感,好奇問道:“你要去哪裏?去做什麽?”
“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雪若芊忽然笑了起來,像換了張臉,收起了傷感,滿面桃花,她的回答如她的人一般,難以捉摸。
“那不是應該高興嗎,但是你好像并不開心。”蘇挽月從她眉眼裏還是看不出喜悅。
雪若芊聽着蘇挽月的話,笑靥如妖:“我也不知道我該不該開心,也許一個地方待久了,等到要離開的時候,即便再不喜歡也有點不舍。”
蘇挽月沒說話了,她知道雪若芊遵從師訓在觀星樓待了十多年,對一個少女而言,這絕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開口問她說:“你本事神通廣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問你,今年二月山東泰安地界,是不是有一場大地震?”
“你所知道的事,其實遠遠超過了我,倒不如問你自己。”雪若芊并不直接回答,“今晚我是來和你道别的,我們有緣再見吧。”
“如果你離開了,我能在哪裏找到你?”蘇挽月看着她的背影問。
雪若芊的笑聲在夜色中,妖娆悅耳,卻又仿佛像修行千年的妖怪:“我以後或許會開一間酒樓,名字也叫觀星樓!”
夜色完全掩蓋了整座紫禁城,幹燥而陰冷的空氣,吸到肺裏似乎都要暖一暖,蘇挽月看着雪若芊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正要離開這裏,卻忽然發現一個詭異的身影,從毓慶宮回廊下飛快地掠了過去。
她心生疑惑,不由得暗自跟蹤着他。
那人的身影竟然是向着永甯宮的方向而去,經過一處略微明亮的地界時,她看清了他的大緻樣貌,雖然那人蒙着面,但她依然能夠一眼辨認出這個人——她的同僚、毓慶宮的侍衛莫殇。
莫殇去永甯宮做什麽?
蘇挽月思慮了一番,也沒有得出答案,她踟蹰了一陣回到侍衛寓所,也不管時辰多晚,伸手去敲雲天的房門。
雲天披着衣服打開房門,看見蘇挽月神情肅重,一言不發,像是天塌下來一樣,立刻問她說:“你怎麽了?”
“莫殇是什麽來曆?”蘇挽月劈頭問了一句。
雲天沒想到蘇挽月這麽直接,他沉默了片刻,随後很爽快說:“和我一樣,是殿下的侍衛。”
“不對,我明明看見,他去了萬貴妃那裏!”她明顯感覺到雲天在回避問題,“還有紅绡,我總覺得他們倆之間的關系很奇怪。”
“即使他去見萬貴妃,也是很平常的事。”雲天很冷靜打斷了蘇挽月,給她斟了杯茶水,“連你都能看得見的事情,你以爲殿下不知道麽?”
蘇挽月不語,腦子中把所有的信息都過了一遍,如果說莫殇與萬貴妃私下有聯絡,那麽他很可能是萬貴妃的人,就是派來朱佑樘身邊的卧底;如果莫殇是卧底,那麽紅绡呢?她會不會也是他們一夥的?如果這些人都是卧底,那朱佑樘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啊?他居然還能假裝什麽不知道,要是換成她,隻怕每天晚上都要帶十幾把刀劍護身才行!
“他是怎麽想的?他一點都不怕?”
“怕又如何?”雲天淡淡地回答,“這就是紫禁城,敵不動,我不動。爾虞我詐,懂得遊戲規則才能保護自己。
“他就不擔心人家半夜突然殺了他啊?”蘇挽月實在難以理解朱佑樘的心思,居然能容忍宮中有奸細,還能若無其事!雖然她知道這裏也許很多人都有隐藏的一面,像是面具下還帶着一層面具,直到最後連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張才是真正的臉。
“如果要動手,早就動手了。”雲天像是絲毫不在意生死問題,滿不在乎答了一句,“謀殺太子,可不是小事。”
宮裏有無數的明争暗鬥,或狠辣或詭計,但無論台面下怎麽殘忍,台面上總要表現的一團和氣,隻要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就算再波濤洶湧,也要笑臉迎人。這就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
“這些人的心思太繁雜了,我實在想不明白。”蘇挽月忽然覺得有點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