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爲他是像往常一樣教她暗器功夫,一早起來就順着街道往他家的宅院裏走。
明代的北京城内已經十分繁華,街道兩旁有茶社、當鋪、綢緞莊、幹鮮特産商鋪,臨街還有不少支着擔子售賣各種糕點小吃的小攤販,她邊走邊看,看到一個賣五香銀絲梅花糕的小攤,從袖中取出一小塊碎銀子。那攤主從爐中夾出兩塊新鮮雪白的桂花糕,正要用油紙包裹,不知哪裏飛來兩隻黑乎乎髒兮兮的綠頭大蒼蠅,眼看就要落在桂花糕上,她立刻從靴筒裏摸出兩根細雨梨花針,迅速向蒼蠅射過去,隻聽“嗖嗖”兩聲,蒼蠅立刻斃命。
看到攤主仰慕的眼神,蘇挽月頓時覺得很有成就感。
她抱着一堆“戰利品”開心地走到雲天家,看守宅院的仆人連忙打開了門,恭候着她進去。
小院裏有個相當寬闊的演武廳,她在小亭内坐下,把各種零食擺在石桌上,擡頭看到旁邊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上面的凍柿子又大又圓,不由得玩心大起,解開腰間的美人龍須鈎,使用暗器技法甩動繩子,用它去抓樹上的果子。
不到一盞茶功夫,石桌上就堆滿了新鮮的柿子,有的色澤鮮紅,有的紅中帶黃,熟透的表皮閃閃發亮,鮮嫩欲滴,引人垂涎。
她心滿意足地收回鈎子,一個個将那些柿子堆成小山。她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若不是這場無端又荒唐的穿越,她本可以在家享受完下一個暑假,而後度過剩餘的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可惜當時的一切夢想,現在看來隻是癡心妄想。
不知什麽時候,朱佑樘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旁,差點将她吓了一大跳。
她看見是他,有些驚訝地張着小嘴:“殿下……怎麽會來這裏?”她想起來應該向他行禮,但是最近無拘無束慣了,動作就慢了一些。
“沒人的時候,不用這麽規矩。”朱佑樘手一擡,示意她起來。
“殿下不是一直希望我規矩些嗎?這樣不好嗎?”她擡頭望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說了一句。
時隔多日沒有見面,蘇挽月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态度有些變化,似乎更客氣,更疏遠,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暧昧了,也許是因爲上次從皇宮離開之前,她對他所說的那些話起了作用吧!面對這樣的朱佑樘,這樣單純的君臣關系,她反而更自在一些,也能活潑自如地和他聊天了。
朱佑樘低頭看着石桌上那些花花綠綠的零食、玩偶和凍柿子,蘇挽月不知道他又要幹什麽,隻能站在一旁看着他。
“這個玩偶,送給我可好?”卻見他拿着一對人偶正在端詳,那人偶的材質并不精緻,但色彩還是讨人喜歡的。
蘇挽月點着頭說:“殿下若喜歡,拿去就是了!”
他低頭仔細看着那一對粗糙的彩色人偶,如玉般的臉半明半晦,眼神看起來有些朦胧,像是遙不可及。
記得十多年前,他還很小的時候,跟着母親紀氏偷偷摸摸地生活在一間僻靜冷清的小宮殿裏,那裏幾乎沒有什麽玩具,以前有過一對人偶,是太監陳敏有一年元宵節從宮外買來送給他的。那六年不見天日的時光,在他記憶裏始終難以忘懷,雖然日子清苦,但也是他人生最開心快樂的日子,每日有母親陪伴呵護,雖然世界狹小,卻幹淨而溫暖。
直到他六歲那一年,他才在乾清宮裏見到了親生父親。
太監陳敏告訴他說,那個坐在禦座上、器宇軒昂、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年青男子就是他的父皇,然後抱着他伏地恸哭。再然後,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從禦座上走下來,蹲在地上抱起幼小的他打量了一番,他目光中隻有安慰和抒懷,卻并沒有親昵和疼愛,甚至,他看都沒有看一眼跪在他身後的、那個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六年的女子。
從此,毓慶宮裏多了一個皇太子,他卻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母親,以及單純、自由、快樂。
有時候,世界變得更寬廣了,以前包圍在身邊的那些溫暖,就都消失不見。
蘇挽月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感覺他周身散出一種冷漠的氣息,那種氣息連幾張之内都能被它傳染,仿佛隻要靠近,就會連五髒六腑都變得一起僵硬起來。
“雲天怎麽還沒有來呢?”她想打破這種氣氛,岔開話題東張西望,心裏期盼雲天快來。
“他今天不在京裏。”朱佑樘終于擡起頭了,“我有事要你去辦。雲天不在,你替他走一趟。”
蘇挽月心裏好奇,他爲什麽還敢交代事情給她做?他不怕她再闖禍嗎?于是說道:“我替他辦差沒問題,就是怕做不好,我可沒他那麽好的功夫。”
朱佑樘掃了掃她腰間的美人鈎,說道:“不是要人與你過招動手,你資質不差,隻要肯用心,必定做得來。就怕你心不在焉,故意敷衍了事。”
蘇挽月被他一激,心道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我有什麽做不來?她立刻就說:“既然如此,殿下請吩咐,我替雲天去做!”
朱佑樘看着她,嘴角不由得挂了一絲淺淡的微笑,說道:“好。你去顯武将軍楊府一行,替我帶幾句話給他。”
什麽?蘇挽月不禁眨了眨眼,原來隻是當郵差,這個任務未免也太簡單了吧?值得他堂堂一個皇太子親自出宮來跟她布置?
年關臨近,顯武将軍楊甯清幾乎一個頭兩個大。
他雖然年輕,但從小跟随父親在軍中長大,軍事經驗十分豐富,十八歲的時候就已是先鋒将軍了,可謂少年得志。他先前鎮守延綏,後曆任陝西巡撫,在陝西已經五年,近些年來他親眼目睹不法商販壟斷茶馬交易,緻使軍中戰馬匮乏,另邊境時有外族擾民,也希冀此次入京能奏陳朝廷,頒發法令督促馬政,以及修築沿邊防禦、設衛所等等。
但憲宗皇帝沉迷方術佛事,推說身體不适,已經許久不上朝。連内閣大臣都很少見到皇帝,更不用說召見朝臣共商國是。呈遞進宮的奏折,原本都歸皇太子朱佑樘批複,因爲京中朝野紛紛傳言皇上要廢儲,已經剝奪了太子的許多權力,奏折如今也不知道有人看還是沒人看。
“皇上今日依然沒上朝麽?”楊甯清皺着眉問前來回報的侍衛,北平西郊将軍府的别院裏,每天都要上演這麽一出。
“回将軍,沒有。”侍衛單膝跪地在青石地闆上回答。幾乎日日如此,從來沒有過變更。
“你下去吧。”楊甯清頭痛地歎了口氣,卻又毫無辦法。從前兩朝起,西北的少數民族以馬來交換中原的茶葉,太祖曾制度明令,要四川的茶換西北的馬,以供軍需。後來逐漸松懈,不斷有商人攜帶私茶與西北人交易,若是茶葉充足,他們便不再趕馬過來,馬政廢弛,最後的結果隻能是邊防松怠。
他心急如焚,年關轉眼即過,實在不行就隻能等到初一那天,按照大明皇族規矩,所有皇宗貴胄、文武百官都要進宮拜年,到那時候總該有機會朝見龍顔了吧!
楊甯清心中抑郁,閑坐着無聊,出門來到練武場上。
他七歲起習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不敢有一天懈怠,每日從基本功再到父親威武将軍楊榮傳給他的八門金鎖刀,依次紮紮實實練過一遍。
“報将軍,有客求見!”如果不是來人手持太子毓慶宮侍衛腰牌,随從們也不敢過來打擾他,楊甯清先前吩咐過,如果宮中來人,一定要盡快禀報,他怕錯過了任何進宮上奏的機會。
楊甯清穿着一件單衣,腰上系着最粗糙的布繩,額上微汗,他聞言立刻收了刀回過身來問:“是誰?”
“太子宮中的人。”随從答了句,指了指站在身後的人。
蘇挽月沖着練武場上的人笑了下,她身穿着月白色的侍衛服,一頭秀麗的黑發高高束起,雪白的肌膚映襯着烏木般的黑色瞳孔,明眸皓齒,高挺秀美的鼻子,紅唇嬌豔誘人,宛如芙蓉出水。她孑然獨立在回廊下,就像别院門前那株素白單瓣的臘梅樹一般,楚楚動人。
“蘇姑娘。”楊甯清認出了她,她的臉色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紅潤許多,看來最近精神不錯。對着随從将手一揮,示意閑雜人等退下。
“楊将軍真是好功夫,比我強多啦!”蘇挽月在一旁看他練武,不由得滿心仰慕,不愧是顯武将軍,又常年在外,比着京城裏的親兵教頭厲害了不知多少,楊甯清使刀,刀是百兵之膽,雖變幻不如槍劍那麽多花式,但大開大阖裏威力不減,
楊甯清笑着快步迎了上去,逗她說:“聽說錦衣衛都身懷絕技,想不想和我比一場?”
他的笑總是那麽爽朗,看到他的笑容,仿佛天地都突然開闊了。
“我可不敢跟你比試。”蘇挽月眸子清亮,她頑皮地吐了吐舌頭,“我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是算了吧!”
“有什麽不敢的?”楊甯清讓她看一旁的兵器架,“以前我在延綏的時候,雖然武功不高,但也經常敢和别人比試,還赢過鎮遠老将軍一壇三白酒呢!你難得上門一趟,我們今天就以武會友如何?”
蘇挽月聽他這麽一說,知道這場武非比不可了,其實她對自己的武功底子根本不了解,之前和朱佑樘或者雲天過招,他們總是十分容讓,看不出真實水準。她看着兵器架前琳琅滿目的武器,不禁眼花缭亂,最後歎了口氣說:“這些兵刃我一件也用不上手!”
“你擅長用什麽?”他立刻問。
“這個。”她眨着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