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按照軌迹前行,一點都沒有脫離軌道。正如蘇挽月所知道的曆史一樣,就在成化二十二年春節到來前夕,憲宗皇帝在朝中正式展開了他生命中最鐵腕的一次行動——廢掉皇太子朱佑樘。
原因是,憲宗皇帝對太子越來越不滿了。
起初,朝中萬安等人彈劾太子朱佑樘在外與王恕等官員結黨營私,在内培植司禮監首領太監、東廠督公懷恩爲自己的親信,簡直氣焰嚣張,目中無人。
接着,萬通等人抓到涉及景陽宮吳皇後被刺一案的兇犯,竟是太子親信侍衛雲天。更令憲宗皇帝惱火的是,太子竟然毫不避嫌,不顧自己的身份,公然前往诏獄,強迫萬通放人。雖然錦衣衛最終并沒有拿到雲天的口供和太子的确鑿罪證,但太子的行徑太過于明目張膽,等于默認此事與他有關,幾乎讓憲宗皇帝氣到吐血。
另外,後宮之中如萬貴妃、邵宸妃等妃嫔也常在他面前哭訴,說太子對她們不甚恭謹,擔心将來命運。而且最近邵宸妃的四皇子越來越聰明懂事,隐約有一國儲君的氣象。
綜合種種情況,憲宗皇帝覺得,朱佑樘這個兒子簡直太大逆不道了,他所親近的人,全都是他不喜歡的,這樣下去還得了?索性如萬貴妃所言,廢了太子,立了四皇子,倒也皆大歡喜。
雪後清晨,氣候格外寒冷。
蘇挽月在一片嘈雜聲中醒來,她聽見福海在殿外急促地呼喊“殿下”,立刻警覺地走到大殿門口,問道:“出什麽事了?”
她的手指被琴弦割傷見骨,朱佑樘命宮中禦醫爲她診治,要她暫時留在毓慶宮内。因爲她在宮中還是侍衛身份,所以有時候也會在寝殿内值夜。雖然他對她偶然有親密舉止,但還算有分寸。上次他前往诏獄救出雲天,讓她心中對他很是感激,對他的态度也改觀了很多。她每天看到他對自己的悉心關懷,心頭芥蒂也開始慢慢融化,不再像以前那樣與他鬧别扭了。
“速報殿下,出大事了!”這是老太監陳敏的聲音,聽得出他的慌亂。
蘇挽月回望了一眼内殿,帷幕低垂,熏香一縷縷地飄散出來,難得的安靜甯谧,朱佑樘還沒有醒來。
“陳公公稍候,我這就去喊殿下起身。”她隐約察覺到了陳敏口中的“那件事”是什麽,但是,她并不擔心,也不害怕。
蘇挽月緩步走到内殿,人還沒有完全接近他的寝榻,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攬住她的纖細腰肢,将她拉了過去。
“什麽事?”他眨了一下眼睛,修長的睫毛遮蓋着眼簾,聲音猶帶着困意,既慵懶而性感,讓人聽了心裏微癢。
蘇挽月被他用力拉過去,一頭柔亮的青絲灑在他的胸口,她抽出手推開他,站起身說:“别鬧啦,陳公公說出大事了,殿下快起身吧!”
他一把将她撈了回來,輕聲說:“昨晚睡得好不好?難得昨晚輪到你值夜,叫你跟我一起睡,你偏不肯。”
她還是不能習慣他的這種玩笑,不由得捏緊了拳頭說:“不再說這種話了!一點都不好玩!”
他這才坐起,說道:“他們那麽急幹什麽?”
蘇挽月看着他起床,這才走到外殿,将殿門打開,讓福海和其他侍女一起進來。
陳敏躬身趨近走過來,神色慌亂地說:“奴才禀太子殿下,聽說昨晚皇上在乾清宮急召懷恩等人,商議廢儲之事……懷恩苦谏,皇上震怒,将其發配回鄉間養老。”
他很簡單地說明了情況,每一字都極具深意和重量,隔着多層的帷帳,也能感受到他的神色驚慌。不用說,這件事肯定是萬貴妃吹了枕邊風,加上和憲宗皇帝最親近的太監梁芳、繼曉等人,也都是萬貴妃的黨羽,自然是每日旁敲側擊,讓憲宗皇帝有了易儲的想法。
理論上說,太子一旦被廢,必定會有一個罪名,以後根本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蘇挽月雖然知道曆史事實,但她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萬一曆史變更了呢?假如這個時空裏的未來真的換了另一個朱家皇子來當大明皇帝,會不會比明孝宗朱佑樘做的更好?
朱佑樘一臉平靜,眼神依然波瀾不驚,隻問了一句說:“懷恩走了沒有?”
“皇上令他即日告老還鄉。”陳敏連忙答。
他輕輕點頭道:“也好。宮中歲月太久,他是該回家頤養天年了。你告訴懷恩,稍後我會去神武門送他一程。”
“殿下!”陳敏見他不緊不慢,不由得急了,“奴才以爲,此刻最要緊的,應當是去乾清宮求皇上收回成命,而不是去送懷恩。也許皇上見了殿下,還會改變心意!”
他知道,朱佑樘生性孤傲,不願意曲意奉承,很少說一些曲意逢迎谄媚的話,哪怕是對親生父親也是如此,所以在外人看來,憲宗皇帝和太子之間并不是那麽親近。
“陳公公,我幼時得你扶持,方有今日,此恩我絕不會忘記。但是,你若覺得毓慶宮就此失勢,亦可另覓新主,我決不怪你。”朱佑樘語氣還算平和,但話語之間隐隐帶着訣别之意。
“殿下何出此言?”陳敏不禁老淚縱橫,“奴才跟随殿下多年,豈是那種忘恩負義、背主求榮之徒?懷恩尚且能夠抛棄宮中富貴榮華,對皇上死谏,奴才又怕甚麽?奴才決不離開毓慶宮,大不了一死罷了。”
毓慶宮人見此情景,立刻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蘇挽月原本以爲他們平時都很怕朱佑樘,對這個主子隻是敬畏而已,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
“你們都起來吧,隻要本宮還在毓慶宮一天,你們就一切如常,不得有任何逾矩之行,不要自亂陣腳。”
“奴才遵命!”陳敏等人立刻磕了幾個響頭。
大雪簌簌而下,蘇挽月陪着朱佑樘一直走到神武門外,小太監福海撐着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的頭頂。
蘇挽月捏着一個翠綠的傘柄,指節有些凍得發紅。
“懷恩公公,我知道你對我的情義,我今日在此發誓,日後一定不會虧負于你。”朱佑樘的聲音并不大,蘇挽月卻對這句話印象很深刻,她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種除去冷漠和平淡後的情感,似懇切,也似傷懷。
“殿下,奴才年紀大了,不能爲殿下做什麽了……但是奴才相信,殿下胸懷大志,一定能夠如願以償,君臨天下。”懷恩雖然傷感,但畢竟是東廠的頭領,見慣了大風大浪,眼中沒有淚水,隻有牽挂和不舍,以及一抹不易察覺到的憤慨。
“江湖險惡,公公請多保重,一定後會有期。”他低頭叮囑。
“殿下諾言,奴才記住了。”懷恩深深一躬身,垂垂老矣的面容和發膚都顯出他的疲憊,但脊梁卻是筆直。他向朱佑樘行禮之後,在衆人注視的目光中,上了仆人準備好的馬車。
雪花在紫禁城内外飄飛,朱佑樘目送着馬車馳出神武門外,他一直站在原地,站了好久。
蘇挽月也有些難過,此前她對懷恩的印象并不太好,總覺得他是個奸佞小人,善于溜須拍馬,但這次送行徹底改變了她對懷恩的印象,曆史上大明鼎鼎的實權派太監,東廠督公,其實不過是一位正直而念舊的老人而已。
“他一定會回來的。”她站在朱佑樘身旁,出聲安慰他,聲音很輕,像天上飄下來的雪,細膩溫柔。
朱佑樘側過身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她手裏的傘,問她說:“你冷不冷?”
福海見狀,立刻悄悄地退了下去。
蘇挽月的手被他緊緊握住,她環視了一下白茫茫的四周,搖了搖頭說:“我不冷!好久沒看到這麽大的雪了,可以打雪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