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面撞見了老太監陳敏,差點将他撞了個四仰八叉。
“蘇侍衛,這是怎麽了?風風火火的是要翻天了不成?”陳敏看着她一陣風似地跑過内廷,在後面低聲埋怨着。
蘇挽月看到太監福海,劈頭就問:“太子在哪裏?雲天昨晚回來了沒有?”
福海見她滿臉通紅,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忙道:“殿下在琴房,雲侍衛昨晚出宮去了,應該住在外面,至今還沒有回宮呢。”
蘇挽月知道雲天在京城有個小宅子,想必是昨天與沈彬打架後心情不佳,直接回了私宅,并未回宮。她想起凝香說的“诏獄”,頓時心急如焚,一個箭步就從福海身邊竄了過去。
毓慶宮内回廊上站滿了一排侍衛,但他們見她一副火燒眉毛的急躁模樣,都沒有上前攔截。衆人皆知她與太子之間關系非同一般,連陳敏和福海都不敢攔她,誰又敢去惹她?
蘇挽月很順利地一路沖到琴房,果然聽到一縷悠揚的琴聲,從假山之後幽幽地發出來。
毓慶宮并不大,琴房就在後院水池邊,附近還造了一座假山,上面爬滿了四季常青的藤蔓,周圍種植着雪松。這些精巧山水雖不如真的青山綠水大氣宛然,倒也細緻逼真。
蘇挽月記得,朱佑樘平時很少在這裏。他雖然琴音書畫樣樣精通,但并不沉迷于樂音,所以她從來沒見過他親自撫琴。
假山石後,他的身影依稀可見。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琴聲越來越清朗,彈琴的人身影越來明晰,他身穿着一襲銀白色的緞袍,頭戴一頂黃金冠,修長而優雅地手指自然下垂,如行雲流水一般撥弄着琴弦,撫起層層泛着漣漪的樂音,那音色猶如一汪清水,又似秋日天高雲淡,琴聲委婉之中不失剛毅本色,隐約可聞鴻雁歸來之情景。
她站在他面前,原本滿心焦急,此刻竟然都被琴聲化解,他的神情如此坦然,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
琴聲驟然停歇,朱佑樘擡起了頭,輕輕地掃了她一眼,并沒有問她來做什麽。
“雲天被抓進了诏獄,請殿下速去相救。”蘇挽月直截了當地說話,她沒有忘記自己來找他的原因。
“我能救得了他麽?”他不動聲色,仿佛此事與他毫不相幹。
“你是大明皇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麽會救不了他?”她不禁有些惱火,他怎麽如此冷血?雲天可是他最最得力的下屬啊!
他沉默不語,目光冷冽得可怕,這種漠然的眼神頓時讓蘇挽月心中怒火升騰,對他的種種不滿全部湧上心頭。今天,她總算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不僅腹黑,而且奸詐,更可怕的是無情冷血,雲天竟然爲這種人出生入死,簡直太不值得了!
她靜靜地看着他,眼神淩厲得想殺人。
他完全無視她,一雙修長的手指繼續放在琴弦紙上,開始彈奏另一首古曲,蘇挽月被他的舉止氣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大叫着說:“雲天被抓進诏獄了,萬通會整死他的,你聽見了沒有?你不去救他,還有心思在這裏撫琴?”
“你是越來越大膽了,敢如此放肆對我說話?”聽着她的咆哮,朱佑樘擡起頭來。
“放肆又怎樣?人命關天,你确定見死不救,是不是?”蘇挽月繼續咆哮。
“我現在很忙,你有什麽話,過兩個時辰再來說不遲。”朱佑樘眼皮都沒眨一下,手撫上琴弦。
蘇挽月實在氣得忍無可忍了,她一個箭步沖過去,用力抓住那架古琴的琴弦,手指使勁一扯,竟然将那堅硬的琴弦全部生生扯斷,她感覺手指一陣鑽心疼痛,鮮血順着指尖流下來,一滴滴落在梧桐木所制的琴架之上。
他原本安之若素,看到她指尖滴血,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握住了她的傷處,帶着怒意說:“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蘇挽月擡眼和他對視,才剛觸到他的眼神,眼淚就湧了出來。
“我一直知道你膽子大,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你。”朱佑樘冷笑,一字一頓,寒意逼人。
“我毀壞了殿下的古琴,甘願受罰。但是請殿下一定要去救雲天,诏獄本是人間地獄,他一旦進去就不會有命回來了!”蘇挽月想到那日所見幾名侍衛的情形,不由得渾身戰栗,雲天,如果他真的落到那種境地,讓她于心何忍?
他緊握着她血流不止的指尖,看着她随意披散的烏黑發絲,還有滿臉的憔悴與淚痕,低低地說了一聲道:“你爲何總是敢這樣對我?你究竟是人,還是阿修羅?”
阿修羅?
蘇挽月讀過佛經,佛教傳說六道輪回,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惡鬼道,地獄道。其中阿修羅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帶有嗔恨之心,執著争鬥之意志,終非真正的善類。男阿修羅于各道中,常常興風做浪,好勇鬥狠;女阿修羅則貌美出衆,多幻化爲少女之形,時常迷惑衆生,使其難以修成正果,故此阿修羅漸漸被列之爲惡道。
她沒有想到,她還沒有指責他的種種令人不齒的行徑,他反而來懷疑她是害人的阿修羅了!
蘇挽月冷笑着搖了搖頭,她的頭發散落下來,顯得十分狼狽,但眼神卻還是清澈明亮的:“殿下若覺得我是阿修羅,那你又是什麽呢?畜生道,惡鬼道,還是地獄道?”
這句話一出口,她發現朱佑樘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
他眼裏的冷厲和空洞讓她暗自心驚,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像是生氣,像是傷心,又像是萬念俱灰。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重。
她的指尖還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劇痛讓她低頭看自己的傷口,才蓦然發現傷口已割到見骨,迸裂的傷口流出的血液,滾燙鮮紅,像炭一樣燙,緊緊地黏在他的掌心,他骨節分明如玉雕的手指沾滿了她的血,看上去十分慘烈。
“你一定要這樣逼迫我不可嗎?蘇挽月,是我前世欠了你不成?”他壓抑着聲音裏的痛楚,仿佛用盡了力氣才說出這句話。
“是我在逼迫你,還是你在逼迫我?”她索性一口氣将心中的郁結全都說了出來,“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當我是顆棋子,利用我也就算了,你居然還利用我去算計别人!”
“我怎麽利用你了?”他眼裏怒火一觸即發。
“還要我說得那麽清楚嗎?你讓我随雲天去景陽宮,故意讓我露出破綻,讓那些人認出我的面孔,不就是爲了牽制牟斌嗎?”她掙脫他的掌心,伸手擦了一下眼淚,隻覺得自己臉上很粘很膩,分不清臉上是淚還是血。
“簡直一派胡言!”他單手扶着她,急促地說,“誰告訴你的?你那天去景陽宮竟然沒有帶面紗?雲天爲何沒有提醒你?”
什麽?蘇挽月頓時懵了。
她現在腦子有點混沌了,按照她的判斷,牟斌似乎在暗示朱佑樘是那晚是故意安排她暴露真容的,難道真的是因爲雲天沒有提醒她?雲天爲何會這麽疏忽?不對,她分明記得,當時她和雲天是分頭行動的,雲天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帶面紗,等到他們倆會合的時候,她早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所以雲天也無暇顧及她臉上的細節問題。
這件事,看來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錯在她自己完全沒有當刺客的經驗,而她真的是錯怪他了。
她怔怔地盯着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對他解釋。
他低頭歎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個笨蛋……爲何總是不相信我?我不是不肯救雲天,但是我此刻不能去诏獄,我若去了,隻會滿盤皆輸,将來隻怕一個人都保不住。”
她有些不明白,搖着頭說:“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但是我決不能看着雲天去死,我一定要救他!”
朱佑樘沉默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地說:“好,既然你要我去,我便去走一趟。”
蘇挽月并沒有發現他有任何異樣,見他答應去诏獄救雲天,心中大石才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