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萬貴妃……是萬貴妃……是萬貴妃……是她要殺皇後……”一縷尖細又蒼老、帶着極端恐懼與驚吓的聲音,從囚室内飄出來,“……是萬貴妃……是萬貴妃……是她要殺皇後……”
鬼魅一樣虛浮的聲音,反複飄蕩在空蕩蕩的地下囚室内,聽得人毛骨悚然、幾乎汗毛倒豎。
蘇挽月雖然一直很堅強,這時候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她沖到牟斌面前,低聲說:“爲什麽要這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他們折磨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倒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爲什麽一定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很無辜?”此時此刻,牟斌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冰冷。
蘇挽月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含淚說道:“難道就因爲他們無辜,所以才要受這種折磨嗎?你明明知道罪魁禍首不是他們!”
“人的一生,本來就在不斷犯罪。”牟斌沒有正面回答,他回過身去看着牢房裏的人,清俊的背影在昏暗無光的環境裏顯得寂寥又孤獨,“倘若他們不死,死的人會更多,甚至包括你在内。”
“所以你這麽做,是爲了幫我?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對不對?”蘇挽月瞬間就明白了。
牟斌轉過身來,一雙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開口說:“你應該知道,我入錦衣衛,并非追逐功名利祿。所以,當今朝中任何人,都不值得我出手相助。”
蘇挽月完全相信,這才是他的真心話。
“朝中任何人”,不但包括所有朝臣,萬貴妃、萬通之流,甚至也包括了東宮太子朱佑樘。所以,牟斌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要幫的人,隻不過是她一人而已。
她隻要将前因後果一聯想,立刻就能明白其中緣故。
——造成眼前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并不是雲天,也不是她,而是那位外表華貴、運籌帷幄之中于毓慶宮中的皇太子朱佑樘!
她終究還是低估了朱佑樘的心計和手段。那天晚上他之所以要她跟着雲天前去景陽宮,還特地留下一個大破綻,讓那些人看到她的臉,是因爲他算準了這件事會由錦衣衛來查案,而剛剛調入宮中任侍衛統領的牟斌必定就是經辦之人。萬通不是好惹的主,他一定會設法誣陷栽贓嫁禍給毓慶宮的人,但隻要用蘇挽月這顆棋子牽制住他最得力的手下牟斌,萬通查案就必定一無所獲。
朱佑樘不僅利用了她,還利用了牟斌對她的感情。一個人的最可怕之處,不是你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是你明明知道,卻拿他無可奈何,隻能任他宰割。若不是牟斌知道她亦有參與,憑着他的能力,早就幫萬通找到證據。正因爲他不忍揭穿她的罪行,看她受牢獄之災、斬首之苦,所以不惜讓無辜之人變成替罪羔羊,甚至違背他做人的原則,對他們下狠手。
蘇挽月默默地站在冰冷的囚室中,心痛如刀割。
她一直很想得到答案,現在卻又不想去聽那個答案。她原本以爲自己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圓滑了很多,卻原來還是淪爲被人利用的工具。
“牟大哥,你明知道會中他之計,爲何還要幫我?”她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如果說一個人明知道對方挖了坑還肯繼續往下跳,這份情誼早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友情了。
牟斌微微歎息着說:“宮中險惡,環環牽制。你雖然聰明豁達,但性格單純善良,太子胸懷天下,志向高遠,豈會惜一兵一卒?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你被萬通抓進诏獄,死無葬身之地?”
蘇挽月擡眸看着他說:“是我太笨,我什麽都看不出來,可我不想連累你!我自己受罪不要緊,若是将來萬通找你麻煩,你該怎麽辦?”
牟斌回過身來看着她,見她神情沮喪,不由得走近一步,安慰她說:“你不必替我擔心。萬通那裏,我自有辦法應付他。”
“我從來沒想到,人心會如此深不可測。”她依舊垂着頭,聲音很小很低,聽不出情緒。
牟斌今日帶她來此,無形中是給她“上了一課”,京城與宮廷自古以來便是是非之地,如果要繼續留在這裏,除了要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必須收起對世人的憐憫之心,像他們一樣冰冷無情。
“如果我不想留在錦衣衛,你能幫我離開這裏嗎?”她擡起亮晶晶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牟斌默默地注視着她,她雖然還是以前的秀美模樣,但整個人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今時今日的蘇挽月,早已被毓慶宮中的那個皇太子拖進了一場賭局之中,要抽身已非易事,她想離開京城,隻怕已沒有機會了。若是時光可倒流,他甯願她永遠停留在十二、三歲的年紀,那時候的她,還是個隻知道跟在他身後四處玩鬧的小姑娘,笑起來牙齒很白,眼睛彎彎的,純淨如同春天的露珠。
蘇挽月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失望地垂下頭去,低聲說:“我知道,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了,這件事你就當我沒說過吧。”
“宛嶽,若是無法改變命運,就隻能改變自己。”牟斌淡淡地說了一句。
兩人走出诏獄的時候,蘇挽月遠遠看見張允和另外幾名侍衛站在門口,他神情焦急,應該是在等侯牟斌。
張允一看到牟斌出來,正要迎上去,他一看到蘇挽月,立刻變了臉色說:“你怎麽跟千戶大人在一起?”
蘇挽月看都未看他一眼,隻望着前面的路,腳下也并未停步。她現在情緒低落,眼裏幾乎看不見任何人,更沒有心思和張允擡杠。
“我跟你說話呢!至于這麽目中無人麽?”張允一見蘇挽月并不搭理自己,心裏惱怒,上前一步堵了她去路。
“讓開。”她頭也不擡,冷冷地吼了一句。
張允正要回嘴,看到牟斌的臉色,立刻收斂了情緒,忍着怒氣站在一旁,很是不屑地瞟了蘇挽月一眼。
“你要去哪裏?”牟斌發覺她獨自一人快步走出了錦衣衛署衙的大門,迅速追了上去。
蘇挽月轉過身,眼神裏帶着堅毅的神情說:“牟大哥難道忘記了,之前曾經安排過我的住處?你說我如今長大了,不方便住鎮撫司衙門,我現在去杏花樓,找花姐姐。”
張允翻了翻白眼,竟然又刺了她一句說:“青樓那種地方,當然最适合你不過了。”
牟斌正要制止,卻發現已來不及了,蘇挽月目光冷銳,纖細的手腕輕巧地一擡,桃木所制的繡春刀鞘已經抵上了張允的喉嚨,速度之快簡直令人咋舌,吓得張允怔了一怔。
“别惹我。”蘇挽月面無表情,那雙漂亮的水靈眸子裏泛着寒意,手捏着刀柄,紋絲不動。
“宛嶽,不要跟他計較。”牟斌飛快地沖過來,一手拿下了她的繡春刀。
他沒想到她竟然說出手就出手,以前的她頂多隻是和張允打打嘴仗,從來不曾真的動過手,更不曾看過她這樣冰冷的表情。就在今天,她仿佛突然之間長大了很多,神情語氣都不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孩了。
蘇挽月見牟斌阻止,将刀挂回腰間,也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低着頭向大門口走。
牟斌看着她柔弱單薄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裏,神情依然平靜,眉目之間卻流露出一絲愉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