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心中一直惦記着眉妃一案,自從上次與牟斌在京城義莊内見過死去的眉妃,她就覺得這件事果然不是那麽簡單,那位在朝中名聲極好、“德高望重”的德王朱見潾,究竟與眉妃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呢?線索分明指向了德王,但東廠懷恩那邊十分謹慎,連朱佑樘都暗中壓下此事,看來,必須親自去一趟德王府才行。
她原本想再找牟斌一同前往,但斟酌之後還是決定獨自前去。
牟斌雖然對她有情有義,但畢竟是錦衣衛的人,朱佑樘與萬通之間的關系,上次在永甯宮已初見端倪,他既然不願意将此事交給錦衣衛辦理,恐怕也不願意牟斌插手。而且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附身的這個“蘇挽月”武功并不低,尤其是輕功絕好,隻要她行事機密一些,自保不成問題。
此前,蘇挽月已從雲天手中拿到了一幅詳細的京城地圖,上面将德王府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就在城東永平巷内。
蘇挽月偷偷來到德王府後院,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翻過了高大的後牆,看到了一個寬闊的後花園。
這座大宅的後花園本是依湖水而建,湖心亭至岸邊有彎彎曲曲的九曲連環竹橋相連,竹橋尚有未融化的厚厚積雪。皓月當空,湖水幽藍,入夜的粉紅色燈籠倒映在水中,湖中燈火搖曳多姿、明明滅滅、交相輝映,别有一番冬日晚間的動人情景。
她擡頭一望,隻見暖閣亭内端坐着一位年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頭戴金冠,器宇軒昂,生得濃眉大眼,英氣十足,頗有王者之風,料想便是憲宗皇帝的弟弟、曾經就蕃于德州,後改藩山西濟南的德王朱見潾。
德王身旁,坐着一位黑衣黑裙的女子,她看起來也不過三十開外,容貌端莊,鬓邊斜插着一支烏木金钗,黑絲緞裙角下擺處的百褶都以金線鑲邊,針腳處各自垂墜一大顆光芒四射的貓眼藍寶石,衣着打扮極盡奢華,頗似官家内眷。
暖閣内,有幾名唱曲的歌姬,其中一名正在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一柄鑲嵌着寶石與玳瑁的金絲琵琶,美人皎潔如白玉的手指撥弄下流瀉出碎玉敲冰的樂音,配上仿佛梁間燕子呢喃般溫柔婉轉的吳侬軟語低吟淺唱,就像一縷悠然的迷魂香,讓聽曲的人都有些暈沉,渾渾噩噩中竟不知此身何在。
德王凝神聽了片刻琵琶曲,待一曲停歇,伸出右手輕揮。
看到這個手勢,剛才風情萬種的琵琶少女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貓一樣,神情一片黯淡,眼角霎時竟似有了淚光,她讪讪地收了琵琶,帶着乞求的眼神向黑衣女子看去。
黑衣女子歎息着搖了搖頭說:“學了這麽久,居然還是技藝不精!既然沒有入後宮的命,就斷了念頭,安心留在我這裏吧。”
抱着琵琶的少女聽到最後一句話,頓時流露出失望之色,淚珠滾滾墜落。
德王看了一眼黑衣女子,徐徐說道:“可還有更精彩的人選?”
黑衣女子冷冷地掃了抱着琵琶的少女一眼,說道:“你們自幼跟我學習樂舞,應該知道我的要求,人生并不是永遠有第二次機會的。後宮美女如雲,沒有過人的本事,就不必進宮自取其辱。”
懷抱琵琶的少女擡起淚眼說:“夫人說得對,是我不争氣……”她欲語還休,凝噎半天說不出口。
黑衣女子假裝沒看見,面無表情地對身邊的侍女說:“叫下一個進來。”
德王看着淚流滿面的琵琶少女,目光帶着憐惜之色,說道:“其實照本王看來,她的技藝并不算太差,不過當中有幾個音符彈得略微走樣,不留心是聽不出的,何不給再她一個機會?”
黑衣女子依舊不假辭色,一張臉卻沒有剛才那麽陰郁了,嘴上仍是冷冷地說:“人生能有幾次重來的機會?王爺既然将此事交給我,就一定要選最優秀的。如果沒有真本事,就算勉強進了宮,也未必能夠得到女官封号,更不用說以後飛黃騰達了。”
德王見她執意不肯通融,也不再多言。
懷抱琵琶的少女哭泣着退了下去,另外一名抱着古琴的少女從暖閣外走了進來,低頭行禮後就開始彈奏。
蘇挽月躲在暗處觀察了他們好一陣,都看不出任何不妥之處。
據曆史記載,德王朱見潾爲人風雅,聲望頗佳,又擅長音律,他在自家庭院内調教自家的歌姬,本是理所當然。
她心中正有些失望,擔心今晚恐怕白來一趟,忽然發現不遠處的浮橋上忽然出現一團黑影,那團黑影身形嬌小卻靈動矯捷,迅速到了暖閣之内,他走到德王身邊,很急速地低聲禀報了一句話。
德王聽完這句話之後,神情立刻大變,語氣有些緊張地說:“……錦衣衛爲何介入此事?”
那團黑影又低聲說了些什麽,德王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騰”地站起身來,似乎再沒有心情管顧彈奏琵琶的少女,徑自出了暖閣,沿着竹橋飛快地走了出去。
他身邊的一名侍衛立刻追趕上去,替他披上一件黑色貂裘。
蘇挽月直覺那人所禀報之事一定與此案有關,她不敢怠慢,眼睛盯着他們一行人的去向。隻見德王等人沿着浮橋,一直向岸邊另一座小樓走過去。
夜深人靜,德王府内看似一片安甯。
蘇挽月不敢跟他們太緊,因此落後了大約十餘丈,等她追到德王府的小樓附近時,卻發覺他們竟然失去了蹤影。
她暗自後悔剛才腳步太慢,正在懊惱時,卻突然發現小樓窗戶“吱呀”一聲輕響,緊接着聽見有人走近窗邊。她迅速低下頭,躲藏在小樓犄角的位置,這裏光線昏暗,恰好放着一盆足足一米多高的碗口大茶花,此花正當盛開之際,枝葉濃密,是藏身的好地方。
沒過多久,一襲黑衣的德王出現了,他伫立在窗前,凝望着天際一抹黯淡的下弦月,神情若有所思。
蘇挽月知道德王在此,小樓附近必定耳目衆多,她唯恐被人發覺,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她竟然聽見了一個幽遠而嬌細的女子聲音,從小樓軒窗内傳出來:“……不是說東廠已經結案,皇上也不再追究此事了麽?爲何錦衣衛會派人去義莊呢?”
這個聲音原本不奇怪,但接下來她說的話,讓蘇挽月幾乎目瞪口呆。
“……無論如何,妾身如今在宮中是已死之人,皇上冊封的‘眉妃’,早在數日之前已暴斃于翠縷宮内,如今妾身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使有人發覺,又能如何?難道不許世間有長相類似之人麽?王爺何須擔心?”
眉妃!
蘇挽月不禁汗毛直豎,原來她并沒有死?
這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難怪她總覺得眉妃之死這件疑案有許多許多的不合理之處,原來是因爲她根本沒死!可是,如果眉妃并沒有死去,那麽,她與朱佑樘所見在翠縷宮的眉妃,和她與牟斌在京城義莊所見的眉妃,又是誰呢?
此時,隻聽德王歎了一口氣道:“本王倒不怕他們追查。隻是覺得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本王的錯,害得你如今一無所有。”
那女子的語氣似乎并不幽怨,反而帶着開心的語氣說:“妾身有王爺如此相待,夫複何求?隻願妾身腹中孩兒安好,将來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開開心心生活,紫禁城内浮華不過是給臣民看的,貴妃也好,皇後也好,那些虛名妾身早就不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