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查吳皇後被刺一案,依舊毫無進展。
萬通被萬貴妃時時催促,不禁心急如焚。這些天來,錦衣衛查案完全沒有任何收獲,宮中内外抓不到關于太子朱佑樘的任何蛛絲馬迹,唯一的線索都是不利于萬貴妃的。外面的言官以王恕等人爲首,不停慫恿上奏三司會審,弄得他焦頭爛額。
雖然萬貴妃總是訓斥他無能,但萬通畢竟不是笨蛋,他深知刺殺吳皇後一案,眼下既不能将萬貴妃牽涉其中,也不能“無中生有”把朱佑樘咬出來。雖然這種把戲他們經常使用,但此時如果貿然行事,隻怕會落入朱佑樘設好的陷阱,必須時刻堤防。如果實在無法證明萬貴妃的清白,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息事甯人,随便找隻替罪羔羊。若是按照萬貴妃的意思,非要把太子定罪的話,隻怕事情真的會鬧大,一旦三司會審,更是大大不利。
萬通候着憲宗皇帝退朝,立刻急沖沖地向永甯宮來。這件事已不能再拖,必須在臘月間處理妥當才好。
“萬大人,您這是急着去哪裏啊?”萬通行至永甯宮前面,見宮中禦馬監大太監梁芳站在甬道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這是宮裏的規矩,太監們遇見朝臣的時候要面帶喜色,不容許闆着一張臉。
“梁公公,”萬通急忙拱手,心裏卻納悶怎麽在這裏碰見此人,“我正要去後宮去見貴妃娘娘,梁公公是當值溜達到這呢?”
“哪有那般閑工夫,我成天忙活得緊,”梁芳仍然笑眯眯地,手一揮佛塵,壓低聲音說,“皇上正在裏面呢,萬大人最好不要進去。”
萬通擡眼見永甯宮門口侍衛們把守森嚴,候着的宮女太監也比平時多了一倍,立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說:“多謝公公提醒,還望互相多多關照。”
掌印太監梁芳在宮中的地位,雖然名義上次于司禮監懷恩,但實際卻淩駕于懷恩之上。他他在宮裏當差的年頭夠久,長期侍奉在聖駕左右,深得憲宗皇帝寵信,是炙手可熱的紅人。前些日子投憲宗皇帝所好,引見了一位擅長神仙方術的西域僧人給他,憲宗皇帝更是龍顔大悅,對梁芳信任有加。
“皇上雖然隆恩博愛六宮,但依舊最寵貴妃娘娘啊。”梁芳笑了笑,有些深意地說,“咱家一身孤苦,兩袖清風,哪裏比得了萬大人,有貴妃娘娘這塊金字招牌,大人又何須咱家來關照?”
萬通一聽就明白,梁芳此人,不愛權不愛行軍打仗不愛官爵,他平生最大愛好就是斂财,嗜錢如命。他眼珠一轉道:“承蒙公公照顧,前些日子下面人進獻了一隻金貔貅碧玉枕,改日拿給公公鑒賞一下。”
梁芳一聽,笑得合不攏嘴,口中說:“萬大人的東西,自然件件都是好的。”
兩人正嘀嘀咕咕着,忽聞殿門口的太監傳話道:“梁公公,皇上叫您呢。”
梁芳趕忙轉身往回走,一路小跑到了殿門口,低着頭弓着身子進了大殿。萬通見他神情惶恐,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敢随便問人,隻好繼續在永甯宮門外等候。
明憲宗皇帝朱見深今年已經三十九歲了,但他看起來卻遠遠不止這個年紀。
他幼時被廢爲祈王的幾年,後又複立爲太子的經曆,讓他這些年非常依賴萬貴妃,總是無條件地相信和寵溺這個自他兩歲起就陪伴左右的女人。雖然她容顔不再美麗,體态也臃腫了,隻是最初的懵懂愛意變成了親情,像是習慣了她的存在,無法再去習慣另外一個人的氣息。
“皇上息怒,别氣壞身子了。”萬貴妃一邊使眼色給梁芳,一邊撫着皇上胸口,眼神極盡關切之情。
“奴才該死,請皇上恕罪!”梁芳撲通跪在地上,磕了幾下頭。
憲宗皇帝并不是一個仁慈的君主,否則當年他就不會縱容大太監汪直橫行霸道,設立西廠這樣一個比錦衣衛和東廠更狠戾的特務機構。西廠不久之後便被廢棄,也并非因爲他突然醒悟西廠私設刑堂禍國殃民的種種惡毒行徑,而是源于他的軟弱,不願意面對一幫正直的朝臣。
這幾年來,太子朱佑樘漸漸長大,他将很多事情都交給兒子打理,自己整天都在後宮厮混,閑時念經誦佛,與西域方士交流一下延年益壽的心得,日子倒也過得快樂逍遙。
憲宗皇帝今日動怒,是因有人奏了梁芳一本,說他揮霍奢靡,他令人暗中查訪,才知道内庫裏前幾朝積累下的整整七窯的金銀竟然都被梁芳以“宮廷采購”之名花得精光。他心中氣憤,但卻又下不了手狠狠整治,隻得氣急敗壞地将梁芳喊了進來。
“愛妃,你看這怎麽辦好?”朱見深側頭看着萬貴妃,眼神裏有些無奈和疲憊,這個時候的憲宗皇帝沉迷于佛事和方術,不想管朝廷和後宮的瑣事,更不想平添煩惱。他許久不召見朝臣了,又怕此事被内閣大臣知道,便是一堆麻煩。
“皇上莫氣,”萬貴妃安撫了幾句,随後低頭想了一下,“内庫還不至于太虧空,宮中日常開支之需還是足夠的。臣妾這些年也有些私房積蓄,若是邊關或軍中需用,也還可解燃眉之急。”
“幸虧愛妃賢德,”憲宗皇帝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若不是有你,朕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恨這些奴才!”
“皇上恕罪!”梁芳吓得面無人色,叩首如搗蒜。
其實這次純屬意外,若不是皇帝突然發現了内庫虧空,他們遲早能從别處弄到銀子處理妥當。平日裏梁芳是攀着萬貴妃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暗裏各自都得了對方不少好處,萬貴妃此時也不想少了這麽個幫手,所以說話之間維護梁芳。
“朕可以不追究,隻怕朝臣日後不肯放過你們。”憲宗皇帝歎了口氣,看着地方匐跪的梁芳,說了這麽一句話。
“朝臣”二字,說的是大明臣子,但萬貴妃和梁芳都明白,指的卻是另一個人。試問當今天下,誰敢再去追究皇帝都已經不再追究的人和事?這個“日後,分明是暗示将來朱佑樘登基之後,未必會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萬貴妃當然知道,一旦朱佑樘做了皇帝,新帳老賬會一起清算。知子莫若父,憲宗皇帝其實心裏如明鏡一般,朱佑樘這個兒子太有抱負和遠慮,不會如他一樣隻知委曲求全。
梁芳擡了下頭,對上了萬貴妃的眼神,兩人眼神一交錯,暗地就達成了某種默契。
“皇上,别想那些煩憂的事了,臣妾自會幫皇上處理。”萬貴妃轉移了話題,剝了一顆桂圓送到憲宗皇帝嘴邊,“聽說皇上命工部興建永昌寺,不知道進展如何?一切可順利麽?”
提起永昌寺,憲宗皇帝果然開心起來,微笑着點頭說:“非常順利。那西域高僧繼曉果然有些本事。”
皇家寺廟永昌寺,地址選在京城西郊,正是梁芳舉薦的僧人繼曉提議修建的。整個計劃十分浩大,預計明年完工,已經逼遷居民數百家,花費國庫數十萬銀兩。但宮裏辦事隻講排場,從不講花費和代價,憲宗皇帝一直都很滿意新寺廟的規模。
萬貴妃趁機瞥了梁芳一眼,道:“你這奴才,雖然犯錯不可饒恕,但舉薦繼曉一事,總算還有點功勞。”
憲宗皇帝聽萬貴妃這麽一說,再看梁芳老淚縱橫、凄凄惶惶的模樣,忍不住心軟了,說道:“你起來吧。”
梁芳急忙叩首謝恩,大聲道:“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謝貴妃娘娘恩典!”
萬貴妃揮了揮手,又贊了幾句繼曉辦事效率高、廟宇修得氣派之類,哄得憲宗皇帝心花怒放,也再顧不得再發難責罰梁芳了,一件天大的案件,皇宮内院監守自盜的惡劣行爲,頃刻化爲無形。
晌午過後,憲宗皇帝終于要起駕回乾清宮了,萬貴妃送駕到了宮門口,永甯宮内各人都匍匐在地,跪送皇上。
萬通等候了半日才有機會進宮,見到萬貴妃剛要說話,卻見她說揮了揮玉手說:“不忙,等梁芳過來一起說話。”
“梁公公不是才随皇上回乾清宮伺候着麽?”萬通不解,不明白梁芳怎麽會馬上過來?
“内庫虧空的事,他自會過來與本宮商讨。”萬貴妃不動聲色,抿了口茶水,“就憑他,如何還得起那整整七房的金銀?我且問你,都察院那個王恕,還活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