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護送永康公主回她的繡春宮,蘇挽月剛剛走到毓慶宮附近的侍衛寓所,遠遠地望見雲天站在門口,他看到她回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走進寓所正廳,雲天見她衣衫單薄,轉身從房裏拿了個火盆,又拿了些易燃的木炭過來,蘇挽月蹲在地上笨拙地用打火石生火。
“我來吧。”雲天從蘇挽月手裏拿過打火石,他顯然熟練多了。
“那天是我對不起你,你還好吧?我當時隻是怕誤了殿下的大事。”雲天心裏略有内疚,打蘇挽月那一掌并不是他故意,今日有了時機,開口向她道歉,“你若是對我不滿,随你打我多少次,我決不皺眉。”
“說什麽啊,我有那麽小氣麽?”蘇挽月笑着搖搖頭,她并沒有怨恨雲天,畢竟他有朱佑樘吩咐的任務在身,“沒什麽大礙,已經不疼了。”
“好好調養,這種内傷不可大意。”雲天仍是不放心地叮囑,“皮肉上的傷勢最好治的,皮肉下的傷卻可輕可重,稍加調理不善,更是後患無窮。”
“我知道了。”蘇挽月低着頭回答,但心裏其實并沒有聽進去。她凝視着火盆内燃燒的木炭,腦子裏依然在想今晚在義莊所看見的情形,眉妃的模樣與那晚在翠縷宮所見簡直判若兩人,這究竟是爲什麽呢?她此刻完全沒有頭緒。
“你有心事?”雲天看着蘇挽月冥思苦想的樣子,不禁搖着頭笑了下。他站起身來,不知從哪裏取來兩個生番薯,把它們扔了進去,一種淡淡的焦糊味伴随着香甜的食物味道立刻散發出來。
“沒有啦,你居然在烤番薯?”蘇挽月看到他烤番薯,立刻高興起來。
“給你當夜宵,權當賠罪。”雲天很細心地翻烤着着。他低頭烤着紅薯,忽然幽幽地說了一句,“女孩子應該都喜歡吃這種零食吧。”
蘇挽月起初有些不解,但看雲天的模樣似乎是想起了某個女子,她回想到那晚在杏花樓外他與黑衣女子拉拉扯扯的情景,很想問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又不好直接開口,她想了想,才委婉地說:“雲大哥,你有家室麽?”
雲天擡頭笑了笑,說:“沒有。錦衣衛過得本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自己都不知何年何月是歸期,何苦連累别人。”
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凄涼,蘇挽月不禁有點迷惑,問道:“是你們自己不願意,還是朝廷規定所有錦衣衛都不能婚娶?”
“朝廷對我們并無明令。不像你們女錦衣衛,通常都是不能嫁人的。”雲天話中有話地看了蘇挽月一眼,“雖然太祖皇帝開國之初,軍隊裏也有一些女細作成爲宮妃或王妃,但從永樂朝起,成祖皇帝就下旨嚴令女錦衣衛不得封妃,皇族子弟必須恪守規矩,違令者處以重罰。所以,你們哪怕是在皇子王孫身邊,也于事無補。”
“你說什麽啊。”蘇挽月覺得他意有所指,不由得漲紅了臉。
“太子殿下是我們的主子。”雲天用很委婉的語氣說。
“我當然知道!我跟他之間什麽關系都沒有。”蘇挽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宮中的流言太可怕了,大家以訛傳訛,難怪張允會那樣指責她。看來他們都誤會她和朱佑樘之間的關系了,但這一切不都是那個皇太子故意造成的麽?
“不管怎樣,你都不要想太多,否則到頭來苦惱的是你自己。”雲天是好意提醒。
那天早上晨起之時朱佑樘與蘇挽月的暧昧情況,毓慶宮内幾乎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他心中驚愕太子此番行爲舉止大膽出格之餘,也有些爲蘇挽月擔憂。看得出來,她是一個性情中人,年紀太小閱曆太淺,眼下又不像其他女錦衣衛一樣冷血,在這深宮之中簡直是步步危機,随時可能被人置之死地而不覺。
蘇挽月立刻搖着頭說:“你們都誤會了,事實不是你們所看到的那樣!那天是因爲萬通帶人突然闖進來,所以殿下将我留在寝宮内,但是我睡的是床,他睡的是木榻……”
雲天從火盆裏撈出一個熟透的番薯遞給她,淡淡地說:“事實如何并不重要。事前不要對不可能的人或事放太多感情,事後也許就會少幾分痛楚。我也隻是提醒你罷了。”
蘇挽月接過番薯咬了一口,味道果然很香甜,她擡頭看着雲天,狡黠地笑着說:“看來,雲大哥這番話不僅僅是提醒我,更是有感而發了?”
雲天站起身拍了拍衣裳,苦笑着說:“你要如此理解,亦無不可。”
此時,隻見毓慶宮的一位劉公公手執佛塵從外面走來,微微一躬身說:“雲大人、蘇大人,殿下吩咐奴才叫兩位去藏書閣觐見。”
藏書閣在毓慶宮正殿的右側,是皇太子朱佑樘藏書之所,也是正規接見朝臣之處,内殿那裏的小書房隻是他日常起居、看書練字的地方,平日裏不讓人随意進出。
蘇挽月到了藏書閣,跟雲天一起随着劉公公走了進去。
宮燈高懸,将殿閣照得十分明亮,朱佑樘并沒有穿朝服,一頭烏發簡單地用白色絲帶束起,身穿一襲雪白鑲金邊錦袍,外罩銀絲鑲嵌的輕紗,腰束羊脂白玉帶。他的臉色顯得十分凝重,雙眉之間隐約可見焦慮,在宮燈映襯下,他細長溫和的雙眼、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膚宛如無瑕美玉,他即使靜靜地站在那裏,也是豐姿奇秀,神韻獨超,給人一種特有的高貴清華之感。
“啓禀殿下,”劉公公請了個安,“兩位侍衛大人已經帶到了。”
“你下去吧。”朱佑樘淡淡擡眼,低頭繼續看着桌上的奏折,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蘇挽月和雲天站在他面前聽候吩咐,他們足足站了半柱香的時間,朱佑樘繼續低頭寫完手中的信函,才擡頭說:“這封密信,務必今晚妥當交到都察院王恕手裏。”
雲天應了一聲“是”,随即上前将他手中的紙箋接過,動作熟練地裝入信封、蓋上蜜蠟,然後放入懷中。
“馬上去辦。若是被萬通的人看見了,不妨直言是公文。”朱佑樘叮囑了一句。
“臣明白。”雲天并不耽擱,領命轉身離去。
藏書閣内,殿内的四盞宮燈加上四顆碩大的夜明珠照耀,将整座殿閣之内照得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蘇挽月低着頭沒說話,以爲他随後有别的任務交給自己,過了好半晌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她有點疑惑地擡頭,發現朱佑樘竟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今晚去了哪裏?”
她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立刻答道:“我出宮查案,到京城義莊察看眉妃遺體去了!”
朱佑樘站起身來,他燈光下的側影俊美絕倫,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俊美異常,外表看起來好象十分平和,但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精明讓人不敢掉以輕心。他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問:“你跟誰在一起?”
蘇挽月早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不管将來誰問她此中緣由,她都不會吐露一個字,以免将來讓牟斌爲難,因此硬着頭皮回答說:“就我一個人。”
朱佑樘擡起烏黑深邃的眼眸,靜靜地看了她好一陣,才說:“我不管你今晚出宮做什麽,我再告誡你一次,你是我的人,随時都要待在我身邊,沒有我的允許,一步都不準遠離。聽清楚了沒有?”
蘇挽月聽他說“一步都不準遠離”,立刻就說:“臣做不到。”
他皺起了眉頭,盯着她說:“你說什麽?”
她壯着膽子說:“臣是殿下的侍衛沒錯,但男女有别……難道連吃飯睡覺也要跟着殿下一起麽?”
朱佑樘銳利的雙瞳宛如測透了她的想法,将雙手向背後負起說:“貼身侍衛的職責便是如此,即使我就寝的時候,你也應該在我身邊,我要你做什麽,你就必須做什麽。”
什麽?蘇挽月腦子立刻轟然作響,這句話的“内涵”可大可小,她可不想讓流言越傳越烈,她将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這個要求太過分了!臣不能答應。”
朱佑樘聞言,竟然向蘇挽月欺近一步,低頭盯着她。
她驚覺擡頭,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閃,他卻提早發現了她的企圖,趁勢将她的一隻手腕扣住,反手扭轉到他的懷裏,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臉頰。她萬萬不料他竟然有這種親密舉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看着她好一陣,忽然笑了起來。
她看見他的笑容,頓時怔了一怔,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開心地綻放笑容,他開懷大笑的時候,連兩道筆直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漣漪,好像一直都帶着笑意,彎彎的,像是夜空裏皎潔的上弦月。
他趁機握緊了她的手腕,擡手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面對着他的臉,說:“你倒是說說看,爲何不願意?”
蘇挽月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哇哇大叫着說:“殿下要幫手,盡管去找錦衣衛和東廠要人好了,您也知道我不算武林高手,連暗器都學不來……如果殿下覺得女侍衛比男侍衛看着順眼,再換一個女孩子來也成,這差使我做不了!”
他用一種威脅的語氣說:“你有膽再說一聲,不願意領這個差使?”
她立刻就說:“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