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二十一年,時令正值冬季。
外面天寒地凍,屋内因爲燒着炭盆,所以格外溫暖。古色古香的紅木床榻附近,還有一尊金狻猊的香爐,升起一縷縷輕煙。等到所有人都離去,牟斌上前給蘇挽月蓋了被子,再走過去挑旺了下屋内的炭火。
“得罪了萬指揮使,看你以後打算怎麽辦?”他走到她的床頭,盯着她發問。從進門到現在,她一直都是一副雲裏霧裏、搞不清楚狀況的茫然表情。牟斌覺得有些奇怪,以前那個精明幹練的蘇挽月,似乎被廷杖打沒了,留下個隻剩皮相的空殼子。
八十廷杖的威力果然不是蓋的,蘇挽月怎麽調整姿勢都覺得難受,不蓋被子又覺得冷,蓋被子難免會碰到傷口,她呲牙咧嘴地用肘彎支撐着身體,半仰着頭說:“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好的建議?”
她機智地把問題皮球踢回給了牟斌,她知道怎麽辦才怪!連現在自己是誰都沒摸清楚。
“你的脾氣該收斂一點了。”牟斌走到蘇挽月床前,在床沿坐了下來,替她掖好被角,看她面目扭曲、嬌小的身體在被子裏像蚯蚓一樣地緩慢蠕動,他掌心稍微用力壓制住她,“别動,怎麽動都會痛的,你隻能忍耐一時了。”
蘇挽月被他按住動彈不得,脖子也趴酸了:“忍耐多久啊?難道我要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嗎?”
之前牟斌說過,他們下手都掌握好了分寸,大概十天之後她就可以下床,雖然隻是短短十天,但對于蘇挽月來說,可是個長得不得了的時間。她實在不明白,難道古人的醫術這麽差勁?小小的皮肉傷都要歇息小半個月才能下地?
“以你的功底,應該不需十日。”牟斌臉上沒什麽表情,他看向蘇挽月側着的半張臉,眼神卻很溫柔。
“我真有這麽厲害?”蘇挽月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善意,帶着試探性地問他。這個明朝的“蘇宛嶽”究竟是誰?爲什麽恰好和她同名呢?她現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完全不足以去判斷她所附身的這具皮囊原本是怎麽樣的人,而且光憑一個“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曆史時間點,她也無法推斷此時朝内朝外、錦衣衛署衙裏具體是什麽狀況,錦衣衛與宮廷關系密切,本來就是龍潭虎穴,稍微站錯隊隻怕就會小命不保。
“你鋒芒畢露,太惹人注目,所謂樹大招風,遲早累及自身。”牟斌依然面無表情,但言語沒有神色那麽不近人情,“誰都知道萬家上下仗着萬貴妃的蔭蔽在朝中肆意橫行,你何必如此執著?受了皮肉之苦不說,反倒更漲了萬氏的氣焰威風。”
蘇挽月忽然想起來,明朝成化年間皇帝在後宮專寵萬貴妃一人,那時候的錦衣衛指揮使萬通,可不就是萬貴妃的胞弟麽?這個“蘇挽月”看來是個倔脾氣,居然敢頂撞萬通,萬通是什麽人?那可是正宗的國舅爺,皇親國戚啊,人家踩死你跟踩死螞蟻一樣。識時務者爲俊傑,這個道理蘇挽月還是懂的,她本人可不會吃這種眼前虧。
“你說的對,我以後做人一定低調。”蘇挽月順口回應了一句,她覺得自己漸漸有點入戲了,“謹言慎行總可以吧?”
“你能做到就好了。”牟斌輕微挑了下眉。
“千戶大人,我被打成這樣,爲什麽還沒有醫生來看我?”她的傷口隐隐作痛。
“醫生?”牟斌目帶疑惑,提高聲調重複了一遍。
蘇挽月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個不恰當的現代詞彙,“我說的是大夫啦。”
“大夫?”這下牟斌明白了,但他眼裏疑惑的神色更重了,“我記得你說過,你幼時喪母皆因庸醫開錯藥方,我從你十歲那年認識你,這七年時間裏你從來不屑于看大夫,隻把他們當做草菅人命的儈子手,你何時開始願意讓他們診治了?
穿幫了!蘇挽月故意苦着臉說,“我都忘記了,你爲什麽還要提這件事呢?我不喜歡别人提我母親,隻會惹我傷心。”
她臨時撒了個謊,隻覺得胸悶得很厲害,要想把假話說得跟真話一樣順溜,原來并不簡單。
“抱歉。”牟斌自知理虧,“言語冒犯,本非我意。”
“沒關系,我不介意的。”她被牟斌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隻好假裝無辜地垂着眸子,睫毛眨啊眨,僞裝小白兔。她用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隻見他皺着眉頭,神情顯得有些糾結,頓時長舒一口氣。看來“哀兵必勝”這一招很有用!
果然,牟斌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起身說道:“我幫你上藥吧,上完藥我就走。”說完要起身去拿藥瓶。
“什麽?!”蘇挽月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瞪得巨大,他來幫她換藥?要知道明朝可是個超級封建的王朝,男女拉個小手都要被責斥“行爲不端”,她傷的地方又是……怎麽着也算是隐私部位吧,怎麽能讓牟斌說看就看?怎麽辦?怎麽辦?蘇挽月想裝暈,可暈了不更好給人下手麽?
她整個人一下子僵掉了,從後腦勺到脖子到後背,都挺直成了一條線。
冷靜冷靜!她腦子轉了幾百圈,但實際用時不到五秒,終于想到一條理由委婉拒絕說:“不必這麽麻煩,男女授受不親,算了吧。”
“錦衣衛無分男女。”牟斌闆着萬年不變的一張撲克臉說,“何況你我相識那麽久,相互上藥早就習以爲常。”
蘇挽月頓時語塞,差點就要抓狂,這個牟斌,他腦子是進水了還是怎樣?如此猥亵的行爲,他竟然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面上不好發作,隻得繼續抗争說:“以前是以前,人總是會變的嘛,我就是忽然覺得我們以前這樣做不妥……”
牟斌突然不說話了,他目光淩厲地瞪着她:“說,你究竟是誰?”
屋内被炭火燒得暖烘烘的,屋外在下雪,北方的冬天吸口氣都凍鼻子,但現在讓蘇挽月心生寒意的不是天氣,而是此時此刻的氣氛。
“男女有别,你我縱然親厚,卻從未越雷池一步。”牟斌說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幾時碰過你的身體?”
蘇挽月一聽,腦子裏“轟”的一聲就炸開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牟斌,長得确實帥極了,雙眉入鬓、劍目星眸、一臉正氣,原本以爲他隻是喜怒不輕易浮于表面,情懷深藏内斂,一副頗有城府的樣子,沒想到他這麽腹黑陰險,竟然設套子給自己鑽!
她心情高度緊張,唯恐他看出破綻,卻又要裝得若無其事,平靜地說:“那麽久的事,我哪裏記得?”
“我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是誰?”牟斌不吃她那一套,繼續追問。
他的語氣讓蘇挽月覺得,她今天已經被識破了行藏,就算裝暈裝死都躲不過去了,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真相啊!此時此境,她不可能坦白對任何人解釋她的來曆,決沒有人會相信她,或許還會将她當做怪物或外星人,送去大街上展覽……她腦子轉了轉,立刻反問了一句說:“我就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牟斌盯着她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片刻,才說:“你不像你,像是變了個人。”
“變了個人,還是換了種性格?人都是會變的嘛!”她很理直氣壯地、鼓起勇氣盯着他。以進爲退吧,蘇挽月心想。
牟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你從小性格直率魯莽,與張允簡直半斤八兩,但從來不像今晚一樣伶牙俐齒。我與你相識整整七年,唯獨今晚,覺得你像一個陌生人,不知你在想什麽,更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蘇挽月覺得頭皮發麻,隻好跟着幹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爲,你沒有看到我的另一面。”她心虛地說完,立刻側過臉去偏向了另一邊,“我腿疼,要休息了。你請自便!”
過了好一陣,她感覺床邊沒有人了,才逐漸将頭轉過來。
牟斌果然已經離開了,但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他走得如此輕悄,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