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兩生花

我開始忙着辦理去美國的簽證。

周越越聽說我和林喬分手,假惺惺地表示了遺憾,聽說我要去美國找秦漠,瞬間從沙發上跳起來,激動得就像紅四軍在公安縣看到了紅六軍。我心驚膽戰地扶住這個上蹿下跳的孕婦,問她:“這事兒,有這麽贊?”周越越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這麽贊。”

當天晚上周越越就幫我搞來秦漠在紐約的住址,我被她的神通廣大震驚,她矜持地告訴我,聰明人都是在關鍵時刻靠譜,她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就是這麽的靠譜。

何大少在那邊搶過電話,說出的話令人吃驚:“秦漠走的時候請我們照顧你,我和他一直有些聯系。那時候他回美國,我陪越越去送機,臨上機前他誠懇地拜托我們,說你要是有什麽事,請我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他,他不放心你。我覺得這挺難得的,以前這些話不好說,怕給你造成壓力,既然現在你想通了,我覺得應該說給你讓你知道。”又說,“問秦漠要地址時沒和他說你要去找他,隻說顔朗有東西要寄給他,宋宋你好好把握機會。”

我握着電話發愣,本能地跟他道謝,聽周越越在電話那邊憤怒地抱怨:“何必你就非得……”感覺話筒似乎被捂住,但周越越中氣太足聲量太大,還是讓我隐約聽到全句,全句是這樣的:“何必你就非得挑明是你去要的地址?你就不能讓宋宋崇拜我一下?”

何必放開話筒,重新和我說:“宋宋,是越越去跟秦漠要的地址,這個辦法也是越越她想出來的。”

我說:“……哦。謝謝周越越,告訴她我們全家都很感謝她,也很崇拜她。”

程嘉木特地帶到咖啡館給我看的那本雜志被我帶回了家,無意中被顔朗翻到秦漠訂婚的那頁彩圖,他驚訝地問我:“這個人是幹爹?”

我說:“對。”

他說:“他要和這個女的結婚嗎?”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頭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覺得這個女的沒你長得好看。”

我笑道:“謝謝你啊。”

他半天沒說話,良久,擡眼看我時,眼眶紅了一半,輕聲問我:“以後幹爹還會找我吃飯嗎?”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墜子拿給我看,“這個我一直戴着,你說他和别人結婚了,不會就把我們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卻忍住沒有表現出來,我其實并不知道我去美國能不能把秦漠找回來,如果我讓他太失望,他果真已另有所愛,不願意回來……我不能再想下去。

我撫着顔朗的頭問他:“你想不想讓幹爹做你爹地?”最近和程嘉木聯系挺多,感染得我說話都有點洋派。

顔朗用了三秒鍾反應爹地是什麽意思,眼睛一亮:“想!”但又擔憂,“可是幹爹已經要結婚了。”

我說:“不怕,我們勇敢一點,我們去把他找回來。”

去美國的前一天晚上,一個陌生的國際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接起來喂了兩聲,電話裏卻沒有聲音,正想是不是誰打錯電話,聽筒裏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屏着氣息問:“是洛洛嗎?”

我本能回答:“是,您哪位?”話出口才反應過來,她對我用的稱呼是洛洛。

電話裏靜了許久,慢慢地漏出一點聲音,對方像是捂着嘴在哭。房間裏隻留了小燈照明,一片昏黃,我握緊了手機,幾乎貼在耳朵邊上。我直覺地知道她是誰。此前我拜托過程嘉木,看能不能聯系到我的養父母。

她果然說:“洛洛,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呀。”短短的一句話,竟有兩度哽咽。

我扶着床邊坐下,腦子裏有一瞬的空白,我說:“您、您别哭。”這句話出口,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平複了嗓音,輕聲說:“我聽嘉木說你失憶了,已經忘了我們,沒有關系,活着就好,洛洛,媽媽和爸爸明天就回來看你,這麽多年,你是怎麽過的?”說着又開始哽咽。

我說:“這些年我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心。”

她哭起來:“怎麽能不擔心,爸爸一直很後悔當年打了你,知道你還活着,我和你爸爸就開始忍不住想,那時候你一定沒想過永遠不見我們,你一定還回來看過我們,說不定你想回家和我們講和的時候,才發現我和你爸爸已經離開了S城,你找不到我們該有多害怕,我,媽媽一想到這些,媽媽就……”話語中全是自責,沒有一句是數落當年我的任性。

我終于忍不住落淚,我說:“媽媽。”我并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連她的聲音都陌生,可這個稱呼卻脫口而出。

我盡量壓抑住哭聲,其實聽起來和正常聲音也沒什麽兩樣,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做母親的都有一種特有的敏銳,她在電話那邊着了慌:“洛洛别哭,别哭呀,你一定受委屈了對不對,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艱難對不對?媽媽接你回家,媽媽一直給你留了房間,是你最喜歡的裝修風格,媽媽還給你做了一面照片牆……”

蒙眬的視線裏,我看到梳妝鏡裏自己模樣可笑,一手拿着電話一手捂着嘴,眼眶绯紅,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八年,我長大了,曆盡艱辛,遇到什麽樣的事都能夠強忍流淚,可是當這樣陌生的聲音用着這樣惶急的口吻在大洋彼岸迫切地詢問我,“你一定受委屈了對不對”,瞬間就讓我難過得要哭出聲來。

電話那邊一疊聲地喚我:“洛洛,洛洛,怎麽了?和媽媽說說話,是不是被媽媽吓到了?對不起,我忘了你記不得媽媽的事了,媽媽隻是太高興……”

我握緊電話,中間隔閡的八年時光瞬間都消失,我能想象那是怎樣慈祥的一位婦人在大洋彼端握着電話無奈又着急地安慰她的小女兒。我說:“媽媽,我很想你。”

八年前我失去了一個家庭得到了另一個家庭,那時候我害怕去想弄丢我的父母會怎麽樣,這麽多年我一直害怕去想,那是我的懦弱和自私。

我的離開給他們的生活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他們養育了我二十年,失去我并不比任何一位失去親生子女的父母少一分悲傷。

幸好,幸好五年前最艱難的那個時候,我堅持了下來。那是我這一生最勇敢的時刻,我慶幸我這一生有那過那樣勇敢的時刻。

第二天下午,我一手牽着顔朗一手拖着行李箱在機場見到程嘉木,我定睛看了他整整三十秒,說:“好巧。”

程嘉木拖過我的行李箱:“巧你妹,今天一大早你媽打電話給我,擔心你一個人去紐約不安全,拜托我陪你去一趟。幸好這趟航班還算空,好歹訂到了機票。”

我說:“這不好吧,你媳婦兒……”

程嘉木嘴角抽了抽:“她一聽你是要過去搶婚,差點兒自己跟着一起來。”上下打量我,“你穿這一身就去搶婚?”

我說:“這種事其實主要看誠意。”

程嘉木打擊我:“你要是穿這一身來搶我的婚,我看你這一身打扮,我再回頭看看嬌豔得跟朵花一樣的新娘,我簡直能立刻對新娘矢志不渝。”

我說:“我還有一招。你讀過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沒有?”

他點頭:“這和你能不能搶婚成功有什麽關系?”

我說:“要是秦漠他不跟我走,我就讓顔朗撲過去抱他大腿叫他爸爸。我也撲過去抱他大腿叫他爸爸。”

程嘉木:“……你會把Stephen搞死……”

我跟他保證:“你放心,不到絕境我不會使出這一招。”

程嘉木一路疑慮重重地陪着我們過了安檢登了機,我們坐在不同的位置,飛機起飛前他突然跑來問我:“換登機牌前你說的那個打算,不會是說真的吧?”

我莫名奇妙地看着他:“當然是開玩笑的,我看起來像這麽瘋?”

程嘉木扶着座椅艱難地點了個頭:“看着……還行。”

十多個小時的旅程,一萬兩千多公裏,下飛機時我有些恍惚,原來我和秦漠隔着這麽遙遠的距離。

程嘉木好說歹說拖我去某家專賣店買了一身據他所說的搶婚專用行頭,看着這堆衣服,眼前恍然一摞一摞的人民币。程嘉木很鄭重地将它們交給我:“蛋撻,聽我一句,你穿着這身去搶婚,是對新郎和新娘雙方的尊重。”

我說:“……你考慮得真周到。”

我不得不佩服媽媽将程嘉木找來護送我的高明,有他在,我相當于多了一個翻譯、一個搬運工,和一個GPRS定位儀。程嘉木将我送到第五大道秦漠的公寓外,分行李時思考了兩秒鍾,把顔朗也劃拉到他那邊。

程嘉木語重心長:“我們就住附近的酒店,你和Stephen好好談談,實在不行你就用自己爲數不多的美色去……他最吃你這一套。”考慮到顔朗在,中間的“……”部分他使用了一個語焉不詳的留白,話罷過來大力拍了下我肩膀,嚴峻道,“蛋撻,馬到成功。”

顔朗也有樣學樣想拍我肩膀,可惜夠不着,隻好拉着我的手拍了拍,嚴峻道:“媽媽,馬到成功。”

這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霓虹燈閃閃發光,照射在高樓的玻璃幕牆上,行走其間,就像在穿行一座摩登的水晶宮。這是我不熟悉的城市,秦漠住在這裏。

我告訴公寓守門人自己是二十七樓秦先生的朋友,他露出笑意:“哦 ,秦先生,他回來沒多久,我和他打過招呼。”

心裏第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爲電影裏遇到這種橋段,爲了藝術沖突,基本會安排女主角空跑一趟。如果片子是喜劇,當女主角拖着行李箱孤苦無依行走在街頭時,會突然偶遇同樣在街頭徘徊的男主角;如果片子是悲劇,就會出現一個黑屏粗暴地告訴你已經兩年或二十年後了,接着畫面将出現的就是男女主角各自結婚生子或男女主角天涯永訣一生一死。謝天謝地老天沒給我安排這種藝術梗,我沒有空跑一趟,我會在他的公寓裏找到秦漠。

剛踏進電梯,一個女孩子踩着高跟鞋緊随而來。我沒太注意,一心在按鍵上尋找“27”,手剛按下去,聽到她失聲道:“顔宋?你怎麽在這裏?”

我轉頭看她,卷發的亞裔美女,畫柔和淡妝,穿藍色連衣裙細高跟涼鞋,手裏提一個保溫桶。

我點頭:“好久不見,蘇祈。”

究竟是什麽樣的運氣,能夠讓我們繼上回在C市T大附醫住院部的電梯發生一場奇遇後,又萬裏迢迢在紐約曼哈頓第五大道一座公寓的電梯裏發生另一場奇遇,我們真是和電梯特别有緣。

蘇祈去按電梯樓層,突然驚疑不定地看着我:“你也到27樓?”

我被她搞得莫名其妙:“這是個很特别的數字?”

她沒說話,電梯上行的過程中卻一直目光灼灼地打量我。電梯到27樓,叮的一聲,我禮貌讓她先出去,她咬唇看着我:“你先。”

她難得有禮貌一次,我懶得再謙讓,拖着行李箱出了電梯,開始找門牌号。2702,我站在棕色的防盜門前,深呼吸一口,按響門鈴。

我在飛機上想了很多次我和秦漠将如何會面。和他分手時我說的那些話一定傷他很深。我看到他該說什麽?該做什麽?要怎麽做才能讓他明白我的悔恨?我甚至在想,按照那些誤會重重的小說套路,門打開他身邊應該還站着一個女孩,我傷他一次,不對,我傷了他無數次,他最好也傷我一次。

我看着自己的鞋子,短短十多秒卻想了很多,手心裏都冒汗,門啪嗒一聲打開,入目一雙拖鞋,淺色長褲,深藍色的寬松亞麻襯衫,略顯疲憊卻依舊英俊的一張臉。我有九個多月沒有看到他。我一直很想他。

我們一個站在門内,一個站在門外,卻誰也沒有說話。

我試着笑了一下:“不準備讓我進去嗎?”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一把摟住我狠狠地吻過來,身上有酒精的氣息,他吻得極其兇狠,就像我們分手那個刮風天。我們站在門口擁吻,我不知道他這個吻是爲了什麽,是思念還是懲罰?我無法辨别,隻是盡力地配合他,迎合他,他咬着我的嘴唇,将我抵在門框上,門框将背硌得生疼,我不小心疼出聲。他微喘着放開我,卻仍将我圈在門框和他的手臂之間,野獸重新蟄伏進他的身體,他的神色像有些清醒,不可思議地看着我:“是真的?”又皺眉,“我喝了點酒,可能腦子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疑問的到底是什麽,平複了喘息說:“嗯,真的,能不能先把行李拿進來,讓我洗個澡換身衣服?”我擡頭看他,“秦漠,我有事情想和你談談。”

站在浴室的淋浴噴頭下,在溫水下淋了好半天,我混沌的思路終于清晰起來。我要和他說清楚林喬的事,告訴他我知道了我們的過去,還要告訴他我愛他,我們訂婚了九年,他欠我一個婚禮。

我換好睡衣吹幹頭發推開浴室門。

客廳裏開着兩盞小燈,茶幾上放着一盤三明治和一杯熱牛奶,秦漠坐在沙發上,手裏是一隻威士忌玻璃杯,酒杯裏有琥珀色液體,他皺眉像是在想什麽。

鑒于這次談話的正式和重要性,我想還是坐在他隔壁的沙發上好些,走近了卻不由自主脫了鞋,赤腳盤腿挨在他身邊,我就是控制不住想和他親近。膝蓋碰到他的腿,他沒有挪開。我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說:“秦漠……”卻隻能叫出他的名字,第一句話不知該怎麽才能說出口。

他等了我片刻,輕聲說:“宋宋,我其實很害怕你說有什麽事要和我談談。”

他笑了笑,是看不出情緒的一個笑,他說:“上次你說想和我談談,卻是拒絕我的求婚,告訴我你從來沒愛過我。你說你不愛我,你也沒有辦法,逼我放開你,和我分了手。”

他揉了揉額角:“回紐約後,我控制不住給你打過很多次電話,你從沒有接過。那時候我終于相信,你沒有愛過我,隻是感激我。”

他擡頭看着我:“宋宋,我有點害怕這次你想和我談什麽。”

他的眼睛裏流露出悲傷,口中的話卻一句一句刺得我心髒生疼,這是我種的“因”,但我沒想到這“果”會讓我們彼此都這麽痛。

被橘色燈光包裹的溫暖寂靜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沉重的,悔恨的,深情的,我問他:“秦漠,如果我說我後悔了,那些都是我的違心話,我從來沒有不愛你,你還、你還要不要我呢?”

他愣了好一會兒:“你說什麽?”

我鼓起勇氣,要把自己的心說給他聽,我說:“秦漠,你聽過一個關于海妖的故事沒有?”不等他回答,已經接着道:“傳說塞浦路斯的大海裏住着金色的海妖,愛好将自己喜歡的少年擄到海中,可人類不能生活在海底,這些少年全在她身邊死去,少年們直到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着海妖。”我勇敢地看着他,和他表白:“那時候我就像一隻海妖,但我置身的地方卻是一片深海,我愛你,可我不能讓你淹死在我身邊,我想你過得好。我離開你,是因爲我找不到和你一起在陸地上生活的辦法。”

房間裏一片寂靜,甚至能聽到座鍾秒針行走的嘀答聲。

他深深地看着我,許久,道:“現在呢,現在你找到了嗎?和我一起在陸地上生活的辦法?”

我重重地點頭。

他撐着額頭:“那時候爲什麽不告訴我?”

恐懼蓦然襲來,前一刻的勇敢與淡定一瞬間化爲灰飛,我想我的聲音一定有些絕望,我顫抖着問他:“已經、已經晚了嗎?”

他将我攬入懷中,低聲安撫我:“沒有晚,你和我說這些話,我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好。”我的頭埋進他胸膛,他下巴抵着我的頭頂,輕聲問我,“離開我你也很痛苦,是嗎?”

我想起那些和他分離的夢,忍不住紅了眼眶,再次重重地點頭。想到他看不到,“嗯”了一聲,又不放心地和他确定:“我們已經和好了,對不對?”

他說:“對,宋宋,我們和好了。”他過來吻我的額頭,又吻我的臉頰,我偏過頭去,讓嘴唇承接住他的吻。他模糊地笑了一聲,溫柔地在我的嘴唇上親吻。

躺在沙發上的那一刻,我看見落地窗外的人間燈火通明,這是紐約,不夜城,所有人的大世界。而這小小的空間,這是我們兩個人的昏暗卻溫暖的小世界。

适度運動大概能夠促進調整時差。六個小時前我才在飛機上睡了将近十小時,六個小時後竟然再次睡得不省人事。半夜模糊醒來過兩次,一次是餓醒的,秦漠起來給我烤土司。第二次是渴醒的,秦漠起來給我煮了一大杯牛奶。我将他折騰得不輕,可能折騰完了吃飽喝足終于找到滿足感,再次沉沉睡了過去。所有的重負都卸下,這是九個多月以來唯一一個沒有夢的長睡。

睡飽了起來一看手機,已經是早上十點。

陽光灑滿整個房間,秦漠卻不在房中,飯廳的餐桌上留了早餐,旁邊壓了一張紙條,說他有事需要出門,讓我好好休息,中午會有一位墨西哥大嬸過來給我做午餐,右下角留了一串數字,是他的手機号碼。

我洗漱完畢叼着面包圈給程嘉木發短信,讓他幫我把顔朗送過來。

雖然後續還有一些小問題,那場談話中途被打了岔,我還沒告訴秦漠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過去,但既然我們和好了,我什麽時候都可以告訴他。

正要将短信發出去,眼睛一瞟,卻看到了客廳裏的空衣架。昨天那裏挂着一套可能才剛做好的嶄新的西裝禮服。

手指突然變得僵硬。

我哆哆嗦嗦地給程嘉木打電話,劈頭問他還記不記得雜志上報道秦漠的訂婚時,有沒有說他到底什麽時候結婚。程嘉木回憶半天,說:“好像是近期,地點就定在紐約,似乎是K莊園,怎麽了蛋撻?”

我又哆嗦地給秦漠短信,問他在什麽地方。

大約五分鍾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短短三個字:“K莊園。”

程嘉木的電話适時切進來,我手腳冰涼,不知道爲什麽聲音卻無比鎮靜,我說:“程嘉木,你知道怎麽才能最快到K莊園嗎?你那套行頭算是派上了用場,看來我還是得去搶一次婚。”

程嘉木沉默片刻:“你們昨晚談崩了嗎?”

我努力地回憶昨夜,卻隻記得秦漠的溫存,自己也感到茫然,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嗎?他原諒了我,我們和好了,我熱情地和他表白,以爲自己重新将他找了回來,隻感到幸福和慶幸。

坐上出租車後,我整個人才冷靜下來。

程嘉木臉上挂着碩大兩個黑眼圈,顔朗在他懷裏倒時差。我深感對他不住,允諾下次他出新書我買一百套支持他。換來他一個白眼:“你看你俗了吧,一個好作家絕不在乎他書的銷量。”又皺眉向我,“既然你和Stephen談過了他還是打算結婚,說明他想清楚了還是現在這個未婚妻更重要,我覺得你沒必要真去現場搶婚,雖然這倒真是挺羅曼蒂克的。”

我沉默半天,說:“或許有什麽誤會,我隻想當面問清他的誤會,要是他有他非結不可的理由,我會祝福他。”

程嘉木說:“蛋撻你……”

我說:“我相信他是愛我的,如果這件事我們可以共同克服,不管有多困難,我願意和他一起努力。我好不容易才能夠和他在一起,我不希望傷害其他人,我更不想傷害他或者傷害我自己。”

程嘉木用他熊貓一樣的眼睛看了我半天,說:“你和小時候真的很不一樣。”

我笑着問他:“是不是長成了你們不喜歡的樣子?”

他搖頭:“不,長成了我們可以放心的樣子。”

我終于明白電影裏那些搶婚的場所爲什麽要集體安排在教堂。那畢竟是個公共場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而假如安排在一個美輪美奂保安嚴密的私人莊園,那麽搶婚的男主角首先還得和莊園保安先幹上一仗,幹赢了才能沖進去搶得新娘。從布景、道具、所需要的群衆演員和電影膠片四個方面來說,都顯得不夠節儉。

我和程嘉木在K莊園大門口面面相觑了至少五分鍾,發現除了打電話給秦漠讓他自己走出來以外沒有任何其他途徑能夠見到他。這種方式完全和浪漫沾不上邊,但沒有請帖我們連莊園大門都進不去,就算站在莊園外面遠眺,也眺不到婚禮現場的一個邊。從這個角度看,他們的安保措施真的做得很不錯也很全面。

程嘉木說:“靠,之前忘了他們是辦莊園婚禮了,我不該給你贊助一身行頭,應該給你贊助一筐炸彈。”

我說:“你氣性别這麽大,随和點。”

藍色的天空白雲暄軟,像撕開一床鴨絨被,空氣澄澈,陽光照下來是一種純粹的金。秦漠從修剪整齊的草坪盡頭出現,繞過一排楓樹向我們走過來。他今天精心打扮,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的正是那套黑色禮服,整個人英俊挺拔得不像話。

顔朗已經飛奔過去疊聲地叫“幹爹”。

一棵巨大的山毛榉下,他蹲下來和顔朗視線齊平,眼睛裏帶着笑意,似乎在問顔朗什麽問題,他的手放在顔朗腦袋上。顔朗和他的側面神似,尤其是嘴唇,就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從前我竟然沒有發現,我真是個瞎子。

他抱着顔朗來到我面前,看清站在一旁的程嘉木,嘴角的微笑僵住。他的表情凝重,将顔朗放下來,皺眉問程嘉木:“你陪宋宋來的?”我蓦然想起他一直誤會程嘉木以前是我男朋友。

程嘉木點頭說:“對,她英文不太好,又不大會找路,我就送她來了。”

秦漠客氣地跟程嘉木道謝,低頭看我:“我不知道你想來,我以爲你想休息。”又問我,“餓不餓?先進去坐一會兒,可能還有半小時午宴就開始。”他模樣坦然,絲毫沒有覺得在自己的婚禮上邀請我進去坐坐有什麽不合适。

我說:“秦漠,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他僵了僵,道:“前面水池旁有個可以坐下來說話的地方。”

十分鍾後,我們在一座水池旁停步,水池正中是被美化的複仇三女神雕塑,大約五十米開外就是婚禮的禮台,客人們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程嘉木帶着顔朗在不遠處探索一棵老槭樹,方圓百米的另一棵老槭樹在我和秦漠身後。

秦漠靠着樹幹,用一個祈使句開啓了我們這場談話,他說:“宋宋,你要和我談什麽?别再給我一個噩夢。”

我看着他,很想問他,你爲什麽還要結婚呢?卻突然不敢問出口。

他看了我一會兒,擅自将話題引到我沒料到的方向,低聲問我:“你什麽時候遇見了程嘉木?你……想起過去的事情了?”他閉了閉眼,“我理解你的矛盾,宋宋,九年前的最後,你喜歡的是他,我的幸運不過在于先他一步找到你……”

我說:“我沒喜歡過他。”我忘了,我們之間曾橫着一個林喬,而在他心裏,其實還橫着一個程嘉木。

他愣道:“你說什麽?”

我說:“我沒能想起過去,但我聽說了我和你的事,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程嘉木,那時候搞得我們差點分手的那件事,不過是我幫他忙假裝他女朋友幫他擺脫男人的糾纏,你看到的所謂擁吻,也不過是借位而已。”

他怔了怔。

我在他愣怔的當口将程嘉木叫了過來,當着程嘉木的面又重複一遍剛才的宣言,我說:“我真不喜歡程嘉木,但那時候我要不幫他他現在早被纏得攪基去了,還能娶到一個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秦漠,你不能這麽冤枉我,你覺着我能看上他?成天打扮得跟個基佬似的。”

程嘉木在一旁陰森森地說:“喂,不帶你這麽人身攻擊的。”

我說:“你先閉嘴。”

程嘉木乖乖閉了嘴。秦漠沉默半晌,臉上卻慢慢露出震驚的神色,看向在遠處獨自玩耍的顔朗,低聲道:“這麽說朗朗是……”

程嘉木一臉莫名其妙:“顔朗當然是你兒子。”好笑道,“難不成你以爲是我兒子?”而我陡然記起程嘉木曾經有本叫《紅裙子姑娘》的小說,裏面有個橋段……我無力地看向程嘉木:“你先滾一會兒,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秦漠像是渾身都失了力氣般,伸手給我:“宋宋你過來,讓我靠靠。”

我走到他身邊,他将頭伏在我肩膀上,他說:“宋宋,我欠你很多,我該怎麽補償你?”

強撐的氣勢忽然一瀉千裏,我終于想起來我是來和他談什麽,突然就感到萬分委屈,我抱住他,哽咽說:“我希望我們彼此信任,彼此坦誠,永不背叛,永不猜忌。我從來都是你的,但你爲什麽要娶别人呢?”

他擡起頭來,指腹擦過我眼角,困惑道:“當然,宋宋,我們要彼此信任,彼此坦誠,永不背叛,永不猜忌,我也是你的。但你說……什麽娶别人?”

我說:“今天不是你的婚宴?”

他神色古怪:“我的……婚宴?”良久,恍悟似的笑道:“今天我隻是來做伴郎,新娘的确和我傳過訂婚的绯聞,但我們是清白的。”他撫摸我的臉:“你臉色蒼白地來找我,說要和我談談,就是爲這個?”

得到我的肯定,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親了親:“宋宋,你吓死我了。”

我整個人都像是從油鍋裏炸過一圈又撈起來,我說:“你也吓死我了。”我抹着眼角,“你真的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甚至想過,你要是真的有什麽苦衷要抛棄我我要怎麽辦,我……”

他認真地問我:“我們昨天晚上才說了已經彼此和好,你爲什麽會覺得我會在第二天就抛棄你和别人結婚?是我讓你太沒有安全感?”

我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前搖頭:“不,是我劣迹斑斑,我讓你失望了太多次,和你說了那麽多違心話,我以爲我終于報應到自己。”

他俯身吻我的額頭,輕聲說:“宋宋,我愛你,比你想的要深得多。”

我踮腳迎合他,喃喃和他告白:“我也是,你也要對我有信心。”

我們久久地擁抱在一起,仿佛這樣天荒地老地擁抱下去都沒關系。

似乎有客人走近,不願打擾我們,又慢慢走開去。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透下來,九月的天空飛過一群鴿子。

我聽說這世上有種植物,每年會開兩次花,一次盛開在蕭瑟的深秋,一次盛開在蔥茏的初夏,一朵十月花,一朵六月花,世人給它一個美麗的名字,兩生花。

我的人生就像一朵兩生花,有過兩次花期,開花的過程苦澀又艱辛,但每一次我都盡力開放,我想盛開得長久又美麗,爲了我的親人,還有我曾經遺失,最後終于尋找回來的愛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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