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臨近海邊,終年有藍天白雲,腐朽的珊瑚化成白沙積滿海灘,大海退潮時會留下許多海螺海貝。
她的養父母開一家建築公司,兩人事業平穩,感情融洽,人近中年,卻膝下無子,于是從孤兒院領養出她來,當做親生女兒。他們給她取名洛麗塔,因她的養父姓洛,養母姓黎,而兩位都是工科畢業,文學素養欠佳,誤打誤撞起出來這個名字,初衷其實是爲了表達對她的愛。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一個充滿愛意的家庭裏懵懂長大,十六歲以前整個青春期最大的憂傷,是想改一個好名字。
十六歲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
那一年夏天,她遇到了二十一歲的秦漠。
那時候她念高二,離高考僅有一年,要開始爲未來打算。父母讓她考S美院,她誓死不從。并不是讨厭畫畫,隻是犯了小孩子的通病,以爲叛逆是種時髦,不能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她媽媽的朋友秦太太從國外回來,到海邊療養,正好和他們做鄰居。據說秦太太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兒子,剛取得麻省理工學院建築系碩士學位,陪着母親一起過來療養。
她媽媽帶她去拜訪秦太太,讓她叫秦太太顧阿姨。
兩位太太坐在客廳裏喝茶,聊人生聊家庭。她們的話題她不感興趣,端了一杯橙汁,端端正正坐在旁邊的一個小凳子上研究對面的一台老座鍾。
臨海的兩層别墅,客廳寬闊,歐式的花神雕像座鍾放在博古架旁,是百年前的老古董。她學美術,正琢磨着它帶了點新古典主義的藝術範兒,樓梯上就突然響起腳步聲。
她擡頭望,正下樓的青年穿着深色T恤淺色長褲,頭發在客廳裏燈光的照耀下泛出柔順光澤,面目有着一種古典的英俊。
秦太太笑着對青年招手:“Stephen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黎阿姨正說起你,黎阿姨的女兒洛洛明年要考大學,想考S美院,你反正也沒什麽事兒,能做洛洛的輔導老師吧?”
青年在他母親身邊坐下,和她媽媽打過招呼,轉頭看她。他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很明亮,随意看人也像是專注的樣子。他說:“洛洛?”
是詢問的語氣,聽上去是要問她全名。
她爲自己的名字感到瞬間的羞愧,卻面無表情地逞強:“啊,洛洛,全名洛麗塔,看過納博科夫·弗拉基米爾的禁書《洛麗塔》沒,就是那個洛麗塔,英文名Lolita。但是你不能叫我洛麗塔,你要叫我洛洛,因爲我不喜歡……”
她媽媽瞪了她一眼:“這孩子就是話多……”
她裝作沒有看到,臉色不善地看着青年要給他個下馬威:“我知道斯蒂芬·霍金,斯蒂芬·李,斯蒂芬·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
她媽媽驚訝得簡直要去捂她的嘴,但她坐得遠又說得快,說完還将凳子往後挪了兩步,離她媽媽更遠。她不願意考S美院,誰來輔導她,誰就是父母的幫兇,不要想她給好臉色。她得意揚揚地想。
青年看着她,有點錯愕。
客廳裏有瞬間的安靜,秦太太卻撲哧笑出聲來:“St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說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時候的你啊。”
青年愣了一愣,眼裏露出笑意:“我小時候說話可不會帶這麽濃的鼻音。”
鼻音是她的死穴,她臉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有點惱羞成怒。青年卻友善地伸出手:“我是斯蒂芬?秦,秦漠。秦王朝的秦,沙漠的漠。我比你大很多,你要叫我秦哥哥。”
她把頭偏向一邊,心想誰要叫你哥哥,較勁道:“你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是直接稱呼名字的嗎?”
青年饒有興味:“可我現在回國了,要入鄉随俗,按照國内的規矩來。”
她有些被噎住,找不出反駁的話,求助地回頭看她媽媽。
她媽媽和秦太太卻隻是笑盈盈地看着他們兩個不說話。
她把頭偏得更狠,跺腳道:“我才不叫你那個什麽什麽。”
秦太太終于哈哈大笑:“Stephen你要好好補一下中文,不知道隻有小兩口才叫情哥哥情妹妹的嗎?”
她不能置信地看向秦太太,完全沒想到一個長得這麽漂亮這麽有氣質的阿姨居然會在未成年人面前開這種玩笑。
青年眼睛裏仍含着笑,聽他媽媽這樣說,立刻做恍然大悟狀:“哦?還有這種說法?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好,”又轉向她,“但你至少要叫我一聲哥哥。”
她覺得自己要被這一群大人弄哭了,大聲道:“你又不是我媽生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
還沒有吼完,手心卻一暖,青年握着她的手,将一串黑曜石的手鏈脫下來放到她手裏,溫和道:“不知道回國會見到這麽可愛的小妹妹,也沒有給你帶什麽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見面禮吧。”說完揉了揉她的頭發。
掌心裏還放着别人給的禮物,再發脾氣就太不懂事,她生生把沒有吼完的話憋進肚子裏,又想起禮貌,通紅着臉說了聲:“謝謝。”
青年含笑看着她:“要叫我什麽?”
她一想,禮物都收了,還要跟人賭氣就太不大度了,半天,喊了聲:“哥哥。”
秦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她媽媽說:“你這女兒可真是個寶。”
此後每天放學,她都去秦漠家跟他學畫。她在畫室裏看到他畫的那些靜物,死的東西在紙上煥發生的顔彩,連石頭做的雕塑仿佛都有了靈魂。她被那些作品迷惑,漸漸覺得畫畫也是件不錯的事情,沒準以後自己真能成爲一個畫家。她想從秦漠的畫裏找出點什麽,想一下子畫出像他那樣有生命張力的畫作,她開始愛上畫畫。
秦漠作畫的樣子認真又好看,炭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就像武士握住一枚長劍。鵝黃色的窗紗被海風吹得卷起,他的眼神專注,隻看得到畫架上的世界。她有時會故意咳嗽一聲打擾他,他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隻手舉着筆,絲毫不爲所動。她使勁兒咳,咳得隔壁打掃清潔的保姆阿姨都來敲門,他隻漫不經心指指對面的櫃子:“嗓子疼?那裏有金嗓子喉寶。”隻要他拿着畫筆,這個世界于他而言就像是無物。她存在于這片無物中,卻想生出一點漣漪,引起他的注意,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爲什麽要這樣做。
她在秦漠家學畫的時間漸漸由一個小時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再由一個半小時增加到兩個小時。其實隻是她自己賴着不走,秦漠總是時間一到就開溜。但她不在乎,她甯願把時間大把大把耗在他的家中,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從前她總是把這些時間用來和她的青梅竹馬程嘉木一起看電視吃冰激淩做作業,她把這些日常全部犧牲掉,犧牲得十分豪爽絲毫不覺可惜。
而直到三個月後,她才終于弄明白這種犧牲意味着什麽。
她喜歡秦漠。一種基于藝術崇拜的喜歡。可能是真正的喜歡。因爲不像班級裏那些早戀的男女同學那樣拉拉小手就能滿足,它更加熾烈也更加成熟。她想使勁抱住他,盡可能地貼近他,想親親他。
她滋生出如此熱情大膽的想法,隻有十六歲,離十八歲還有兩年,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還隻是個未成年人,一個小姑娘。
她和程嘉木聊自己的心事。當着程嘉木的面,她能将對秦漠的喜歡铿锵地說出口,但面對秦漠時,卻一絲一毫不敢逾矩,連最含蓄的暧昧都不能夠。
她覺得他似乎隻當她是個小女孩,她畫出一幅好作品,他覺得滿意時,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巧克力來獎勵她,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獎勵準時出早操的小朋友。
他看她的目光是看一個小孩,并不是看一個女孩。
有一天秦太太開她玩笑,說自從洛洛過來學畫畫,Stephen的衣服裏總是裝滿糖果,洛洛還是個小孩子呀,這麽愛吃糖果。
小孩子三個字深深刺激了她,她鼓着腮幫子生了一下午氣,秦漠卻照例在課程結束時拿出巧克力放到她手心,她終于鼓起勇氣反抗:“我不要吃巧克力。”
秦漠翻着畫紙:“我也不吃巧克力,反正最後兩個了,不要浪費,好歹把它吃下去。”
她想了想的确也是不能浪費,忍着委屈将巧克力吃下去。第二天,秦漠倒是不再從衣服口袋裏摸巧克力來獎勵她。但是開始獎勵棒棒糖。
程嘉木打擊她:“你們沒可能的,看年齡,一個七零後一個八零後,一個時代的代溝;看文化背景,一個從小被資本主義腐化一個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意識形态南轅北轍;再看看學曆,我就好奇了,他一個碩士和你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能有共同語言嗎?”
這些都是事實,她不能反駁。但她下定決心,會将對秦漠的喜歡暗暗埋在心裏,爲了這喜歡,她要立刻長大,很快趕上他,那時候,他就不能随便拿個巧克力或者棒棒糖來打發她了。她會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個花叢老手,一點都不緊張惶惑,她要像個情聖一樣和他表白:“秦漠,我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了,你怎麽說?”
她靠着腦海裏不切實際的意願來鞭策自己,學習陡然刻苦,成績上升的速度好比坐雲霄飛車,她媽媽看了成績單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勁追問她:“你該不是抄别人的才得了這麽高的分數吧?”她一邊繼續刻苦一邊在心裏暗暗遺憾,要是秦漠早兩年出現,搞不好自己就能考上北大了。
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暗戀,她想要靠近他,又不敢太靠近他。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連青蛙跳進池水也能激發愁思。可謂少女情懷總是詩。且還是一首俳句。
終于被她等到一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擁抱他,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是秦漠二十二歲生日,秦太太要辦一個舞會,附近的朋友都會來參加。秦漠坐在沙發上邊翻報紙邊和她說起這件事,側面被夕陽的餘晖映出深沉輪廓,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把你那個小男朋友也帶過來吧。”
他誤會程嘉木是她的男朋友。她想,這也不能怪他,從童年開始程嘉木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兩人幹什麽都一起,簡直是小區裏的風塵雙俠。她被秦漠的笑容迷惑,忘了反駁,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重重點頭。又覺得讓他誤會也有好處,隻要他覺得程嘉木是她男朋友,她就能安全跟他撒嬌,他不會看出什麽。她一邊痛恨他當她是小妹妹,一邊害怕他不再拿她當小妹妹。
她想要和秦漠跳一支舞。
十七歲的她用有限的閱曆苦思冥想,童話故事裏哪一對公主王子沒有一起跳過舞呢,她的要求也不高,就算不是公主,和他跳一支舞總不過分吧。
程嘉木又一次無情地打擊她:“你這個要求的确不過分,但關鍵是你會跳舞嗎?”
她用大無畏的目光望向程嘉木,堅定不移地、矢志不渝地,她說:“我可以學。”
程嘉木望着碧藍的天空沉默片刻,天空盡頭是沉寂的海水和一動不動的海底勘油船。
程嘉木向她伸出手:“好吧,蛋撻,我被你的執著打動了,我來教你。”
她身體協調性能不好,痛苦地學了兩個星期才學會一支曲子,且隻能跳那支曲子,一放别的曲子就跟不上節奏,輕者踩對方的腳,重者踩自己的腳。程嘉木無可奈何,問她:“萬一舞會上不放這個曲子你怎麽辦呢?”
她寶貝地裝好舞曲的碟片,安慰程嘉木:“不會的,我自己把這個碟片帶去,他們家那一套音響我玩得很熟。”
那個晚上很快到來,十月的天空亮着繁星。
她仔細打扮,穿上一條豔麗的紅裙子,特地請她媽媽幫她把頭發盤上去,做成一個成熟的發型。在去秦漠家前,她整整吃了兩斤冬棗來平複心情,差點就去注射鎮定劑。她想讓自己别那麽緊張,但無法不緊張。
程嘉木挽着她的手走進秦家大門,她不斷問他:“你看我的眼影用得合适嗎?”“這個口紅是不是太濃了?”“項鏈和裙子會不會不太配啊?”“哎呀,鞋,我得回去換一雙顔色淺點兒的鞋。”
程嘉木被她煩得沒轍,忍不住對她撂狠話:“你再怎麽打扮得成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你以爲你這樣秦漠就會對你刮目相看?”
她無言以對,半晌開口說:“我沒有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我隻想和他跳一支舞,我準備了這麽久,還排練了這麽久。”
程嘉木目不轉睛看了她好一會兒,歎氣道:“蛋撻,從前你可不是這樣,從前你多高傲,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公主,拿出點你從前的氣勢來啊。”
他們走進大廳,舞會已經開始,空氣中有各種好聞的味道,被柔軟的樂聲籠罩。
她在人群中尋找秦漠的身影,一下子就找到。他懶洋洋地靠在窗邊,正和面前的一位美女聊天。成熟的,她不認識的美女。她淹沒在人群中靠近他們一點,聽見幾個生僻詞彙從美女嘴裏說出,生态建築啊新城市主義什麽的,她一個都搞不懂,隻好沿着原路退回去,默默坐在角落。
她看着地上發呆,音樂換了又換,感覺已經發了很久的呆。一雙皮鞋突然出現在視線底,熟悉得讓她瞬間就把心肝脾肺髒一起提到嗓子眼兒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不冷嗎?”
周圍吵得厲害,她卻隻聽到他的聲音,她擡起頭來,假裝很自然地回答他:“不冷啊。”
秦漠手裏拿着一個披肩,微微皺眉:“真的不冷?”
她有點茫然:“真的不冷啊。”雖然已經是秋天,但夏意還沒有完全褪去,她覺得自己穿着這個吊帶的紅裙子剛剛好,一點都不冷。
秦漠卻沒理她,幹脆地把披肩搭到她肩上,捂嚴實:“小孩子知道什麽,這樣的天氣你穿這麽點兒不冷才怪了。”
她最恨他說她是小孩子,正要開口反駁,卻看到程嘉木走到近前,她在心裏暗暗着急自己的這位竹馬真是個電燈泡,秦漠已經一把拉起她來,對着程嘉木一笑:“把你女朋友先借給我玩兒一會兒。”程嘉木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被他拖進舞池當中。
她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他握住,他身上有酒精的味道。她大膽地抱住他,想這是個渴望了多久的擁抱。他在她的擁抱下頓了十秒鍾,慢條斯理地糾正她的動作:“洛洛,跳舞可不是這樣,你這樣抱着我,我沒法動了。”
她準備的曲子并沒有派上用場。秦漠教會她跳他的曲子,教了三遍就學會,第四遍跳時,她沒有走錯一個舞步。那個夜晚絲竹亂耳,她卻隻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們從舞池中退出來,他揉揉她的頭發,摸啊摸啊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剝開來遞到她手中,他誇獎她:“跳得不錯。”
她想,他沒有從她的擁抱裏看出迹象,他知道她很緊張,卻以爲那不過是初學跳舞的緊張,他仍然隻當她是永不會和他發生故事的小姑娘,對她照顧周到。
她以爲自己想要的那麽少,那麽微不足道,經過這個夜晚,卻深刻的發現她原來并不隻想要一個擁抱。
十一月,她每天晚上多熬半個小時的夜,織了兩個月織出來一條圍巾,作爲聖誕禮物送給他。
他拿着圍巾仔細端詳,含笑問她:“自己織的?”
她搖頭:“商店裏買的,本來是五十五塊錢一條的,打七折下來三十八塊五毛。”
他表示驚訝:“這麽醜的圍巾居然還能賣三十八塊五毛?”
她臉就紅了。
他随手從茶幾上拿起一盤猕猴桃遞給她。
她說:“幹嗎?”
他說:“回禮啊。”
她說:“誰會拿猕猴桃回禮啊?”
他眼睛裏帶着戲谑:“如果是手織給我的圍巾當然會有更像樣的回禮,但你這個不是買的嗎?這一盤猕猴桃可比這條圍巾貴。”
她捧着一盤猕猴桃怄得要死,也不知是怄自己還是怄他。但到聖誕節當夜,抱着他送給自己的泰迪熊時,又覺得之前自己那麽生氣真是好笑。
不管他把自己看作什麽,在他的世界裏,她是離他最近的女孩子,而他也從來沒有忽視過她,這就足夠了。
程嘉木關懷她:“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他你喜歡他還是暫時不告訴,你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準備把暗戀進行一輩子了。”
她沉吟一陣:“……現在這樣就挺好。”
藝術類院校招生對文化課要求不算高,因而她的高三過得并不像普通考生那樣磨難重重,雖然也辛苦,但和程嘉木相比,不免逍遙許多。
高三很快過去,跨過最後的考場,她如願以償,進入S美院雕塑系。而對秦漠的暗戀,也仍然以看上去不溫不火,實際上轟轟烈烈的态勢持續着。
但終于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即使她想保持現狀,轉折的一天也終于來臨。
那是她十八歲生日,寒假裏的情人節,2月14日,她念大一。父母在國外出差,不能立刻趕回來,許諾回家會帶給她豐厚禮物。隔壁市的表姐和他男朋友正好到海邊玩兒,住在她家。表姐說,十八歲啊,成人的大日子,我們可以辦一個小小的派對,就在家裏,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們鬧一個通宵來慶祝。
父母在這方面對她家教嚴謹,她從來沒參加過通宵派對,聽到表姐的提議高興得不行,大家開始轟轟烈烈準備。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過來捧場的時候,他從一本偵探小說裏擡起頭來,摘掉眼鏡看她:“我還打算晚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沉思了兩秒鍾戴上眼鏡,“那等派對結束之後吧,結束之後再帶你去。”
她爲難地看他:“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已經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場的,我們買了白酒紅酒黃酒啤酒各種各樣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臉上出現茫然神色,愣了半天,發出一個單音節:“啊?”
她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學壞,絕對不是。因爲表姐說人生總要醉一場的,與其以後被别人灌醉發生點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兒,不如在安全的情況下先試出自己的酒量,心裏有個底線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爲了以後參加社交活動的安全着想。好歹我也十八歲了。”
她說到十八這個數字時,特地偷偷瞟秦漠一眼看他的反應。
他微微偏着頭,想了一會兒,食指扣着沙發扶手,說:“好吧,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準備好。”
這天晚上,她真的喝得大醉。但并沒有人事不省,隻是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上一層夢幻色彩,輕飄飄的,像走在雲端,她覺得心情很開朗,也很安甯。窗外一直下雨,淅淅瀝瀝,海面黝黑沉靜,天氣仍是嚴冬一般的寒冷。這派對終于還是沒能鬧夠通宵,朋友們相互攙扶着踉跄離開,表姐和他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疑惑地問她:“洛洛,我剛放這兒的兩個裝紅酒的杯子你看到沒?”
她搖頭說沒看到,表姐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重複:“你真沒看到?”
她說:“的确沒看到。”
實際上她不僅看到還把它喝掉,但并沒有兩杯全喝,其中一杯給了秦漠。可表姐問她那時候,她的确沒想起來。
客廳裏很快安靜,窗簾被拉開,夜色沉沉,透過玻璃窗擠進來。秦漠撐着頭,颀長身姿陷進他們家的大沙發裏,微微皺着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克制。她搖搖晃晃指揮他,讓他去把DVD打開,她要看電影。
那是一部美國文藝片,天空有鴨絨一般的浮雲,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園。客廳裏隻有電視屏幕泛出藍盈盈的光。
她和秦漠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接吻。
就像電影一樣迷離,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做夢,好比終于把商店櫃台裏苦想已久的洋娃娃裝進口袋。他黑色的頭發擦過她的臉頰,她什麽都看不清。當他終于進入她的身體,那疼痛真實,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她抱住他的脊背,想這夢要慢點結束。她喜歡他喜歡得這樣。
半夜她就醒過來,腦袋裏一片漿糊,看見客廳裏一盞落地燈亮着,發出微弱白光。秦漠赤着腳,衣着整齊地坐在地毯上抽煙。
她咳了一聲,大腦還沒轉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秦漠握着煙頭的手指一顫,煙灰掉在地毯上。
她說:“秦漠……”自從十七歲,她就不再叫他哥哥。
秦漠将煙頭掐滅,過來掖好她的被角。他表情嚴肅,聲音喑啞,輕聲對她說:“洛洛,是我的錯,你還這麽小。”他将頭埋入手中,她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樣,簡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擡起頭來,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麽辦呢?”
她終于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麽,在大腦從死機中重啓運作之前,她聽到自己說:“我們在一起吧。”
秦漠答應了。
她隻是抱着試一試的态度,但秦漠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簡直要高興到天上。
秦漠和她在一起,帶着她玩兒,把她介紹給他圈子裏的每一位朋友,說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們會開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還隻是個小姑娘。”說完秦漠又來說她,“小妹妹你是怎麽被這個人騙到手的?你實在沒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
秦漠涼飕飕地笑:“你們就見不得我找一個漂亮女朋友是吧,不過我們倆情深似海,你們誰也别想挑撥我們。”說完看她,“對吧洛洛?”
她就重重地點頭:“嗯。”然後翹起嘴角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滿足得那麽明顯,深恐别人不知道她對于他的喜歡。
在她偷偷愛着他的兩年時光裏,在他面前,刻意的壓抑使她卑微得像百草園裏最不起眼的一棵狗尾巴草。而當真正和他在一起後,她簡直如獲新生,所有的熱情和生動都重回到身體裏,狗尾巴草一夜長大,華麗蛻變成一株暗香浮動的粉紅薔薇,知情解意,嬌豔可人。
這場戀愛得到雙方父母的全力支持,尤其是秦太太,似乎認定她就是未來兒媳,特地在秦家爲她準備單獨的客房,貼乳白色起淡紫色小蝴蝶花的牆紙,擺公主床和洛可可風的梳妝鏡,隔三差五邀她過去小住。
秦太太第一次把專爲她布置的房間展示給大家看時,秦漠靠在門邊直揉額角,真誠地向他母親建議:“您怎麽不在地闆上再鋪一層紅玫瑰花瓣呢?”
但她已經沖過去撲在床上,高興得眼睛都放光:“我喜歡這個房間。”她也喜歡秦漠揉着額角的小動作,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你來試試呀,這個床墊可軟。”
他雖然不高興這個房間的品位,她招呼他,他還是很配合地坐過去,和她打商量:“洛洛,以後咱們的房間不按照這個風格來布置可以嗎?”
也許他隻是無心之語,但這無心之語中竟含了她長久的夢想,她憧憬着未來,臉頰绯紅,賴在床上不願意爬起來。
總有一個人忙一個人閑的時候,多數時候是秦漠比較忙她比較閑,這種時候她就跟着秦太太學廚藝,煲秦漠喜歡喝的山藥排骨湯或者奶香豆腐湯。秦太太教她,煲湯最要緊是放誠意進去,想着一定要讓湯變好喝,湯就會真的變得好喝起來。她遵循秦太太的教誨,每次都記得往湯裏放誠意,導緻放鹽和味精就比較随意。秦漠笑話她,說在她這裏,誠意和鹽巴就像魚和熊掌一樣不可兼得,請她每次給他煲湯時可以多點鹽巴少點誠意。
秦漠比她大五歲,幾乎所有時候都是他照顧她,但靠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他也有孩子氣的時候,這是她沒想到的。比如一忙起來他就會忘記照顧自己的腸胃,非要她端着飯菜到他跟前嚴厲督促。每當這時候,她就感到自己之于他的不可或缺。她暗暗希望他的這種任性多一些,好讓她對于他越來越不可或缺。
她的專業課偶爾會布置一些耗時間的雕塑作業,秦太太在自家二樓專門給她開了一間雕塑工坊,因此做這種作業時她基本耽擱在秦漠家。當她在工坊裏做雕塑作業時,秦漠會将自己的工作也搬到工坊裏來完成。秦太太身體漸好,喜歡熱鬧,沒有他們陪伴,就将附近的朋友請到家裏來聊天打麻将。秦太太打麻将時喜歡聽一些輕緩老歌,悠揚的樂聲穿過樓梯飄進工坊,像活潑的小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
那一夜格外晴好,已近十點,天空仍有銀盆似的圓月。客廳裏的牌局快要散場,但從工坊裏仍能聽到樂聲,那首歌的調子她很熟,是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她知道那是秦漠喜歡的歌。
她有點困,上下眼皮打架,可今天原定的工作是至少将大造型完成,她轉頭去看秦漠,見他戴着眼鏡坐在電腦桌後專注地進行電腦構圖,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使他的臉部輪廓更顯光影分明,古典英俊。她就想起那句題在張愛玲與胡蘭成婚書後的關于未來生活的有名祝語——歲月靜好。他們這樣相處,同處一個世界做着不同的事情,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部分時光,的确讓她感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秦漠察覺到她的目光,從工作中擡起頭來,摘下眼鏡,讓她到他身邊來。她就乖乖地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手疊起來放到電腦桌上,一副乖乖生的模樣。樓下客廳裏的歌曲又換了一首,他擡手将做大造型時濺在她額角的一個小泥點揩掉,話裏有戲谑的味道:“困了就去睡覺,一直看着我算怎麽回事,也不能解乏。”
她自诩勇敢,且最近臉皮厚了很多,這樣程度的話已經不能讓她害羞,她撇嘴道:“就剛才有點困,你陪我玩一會兒,等困意過了我還要給它收個尾。”“它”指的是她的雕塑作業。
秦漠想了想,将無線鼠标放到一邊,起身走向門旁的電燈開關座,問她:“要跳舞嗎?”
但這并不是個征求她意見的疑問句。她還沒有回答,啪的一聲,他已經關掉了頭頂的日光燈。六七十平米的空間刹那跌進一片黑暗中。又是啪的一聲,落地窗邊的一盞落地燈被打開,暈出一圈一圈昏黃柔軟的暖光,像一隻發光的橘子,将整個工坊寸寸填滿。
他穿着黑色的襯衫米色的長褲,長身玉立在窗前,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朝她伸出一隻手,嘴角是她愛的那種笑容。
她就像被妖魔蠱惑,一步不錯地走進他懷中,由着他握住她的腰,在她耳邊放低了聲音問:“華爾茲?”
她小聲地贊同:“嗯,華爾茲。”
樓下此刻放的是神秘園的《夜曲》,女聲哼唱空曠遼遠,和窗外銀白的月光婉轉相承,而他們踏着樂步,就像漫步仙境。
秦漠提醒她:“步子踩得重一些,慢慢就精神了。”
她懶得管那麽多,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恨不得兩隻腳都踩在他的腳背上,好讓她半分力氣不花,由他帶着走。
他的手指劃過她頭頂的發旋,問她:“誰教你這麽懶?”
她才不管正統的華爾茲手應該放哪裏腳應該放哪裏,幹脆兩隻手抱住他的背,整個頭都埋進他胸膛,嘟哝:“我自己要這麽懶,你不喜歡我也這麽懶。”
他拍了拍她的頭頂:“沒人說不喜歡。喂喂,踩到我的鞋帶了。”
她離開他一點,停下來讓他俯身系鞋帶,卻見他站着不動。耳邊仍是悠揚空靈的女聲,她偏頭想了一下,恍然道:“小氣,是要我給你系嗎?”說着就要蹲下去。卻被他擋住。他眼睛裏笑了一下,右手扶着她的臉頰,微微探過去,嘴唇就覆在她的嘴唇上。
窗外有一株二人合抱的黃桷蘭樹,正是滿樹花開時節,幽靜的花香從微開的落地窗滑入,像濃墨趟過宣紙,将他們浸出一身仲夏的味道。
她被他親了好一會兒才放開,漲紅着臉:“我就是踩了你的鞋帶,你就這樣占我便宜。”一看他腳上的拖鞋,說道,“你這鞋……哪裏有鞋帶?”
他靠着落地窗,身後是漆黑的夜,漆黑的大海,大自然的所有一切都清醒着,沒有沾染絲毫人間睡意。他眼睛裏仍然藏着笑,臉上的表情卻一本正經,像是特别誠心實意地爲她感到遺憾:“我就是想占你便宜随口胡說而已,洛洛,你怎麽就上當了?”
看她氣得臉色紅潤,微微探身攬過她,又是一個吻,額頭抵着她,忍着笑:“現在是不是覺得精神多了?”
她紅着臉大無畏地指責他:“你才不是想要我精神才這麽做,你是不是就想親親我?”
他的神色簡直光風霁月尤其坦蕩:“是啊。”頓了一頓,卻有些躊躇,“洛洛,你不想?或是……不願意?”
她抱着他的脖子,整個臉都埋進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怎麽會,我、我很喜歡啊。”他像是放心,又像是要給她一點鼓勵,偏頭在她額頭上吻一吻,輕聲道:“我也很喜歡。”
她實在太容易被鼓勵到,得意忘形地從拖鞋裏退出來,赤腳踩上他的腳背,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仰着頭有點天真又有點誘惑:“我看過電視裏可以這樣跳舞,”聲音軟軟在他胸前回蕩,“我們也試一試。”又補充,“不準嫌我重。”
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聲音也刻意地放輕,低低地笑,尾音就像小鈎子勾住她的心:“好吧,今天暫時不嫌你。”
秦漠這幾年一面陪母親在國内療養,一面幫家裏做事,順帶當她的美術老師,他戲稱這三年是大休假。她知道他的計劃,來年他就要回美國,和朋友合夥開建築設計事務所。初得知這個消息時她有點茫然,她爸媽正打算移民去新西蘭,她想那時候她和他是不是就要分開?她簡直不敢想下去,他是否默認了這種分開?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分手?有好一陣子她魂不守舍。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試探他:“新西蘭到美國得飛多長時間?我以後要去看你是不是很不方便?”
他正在給她畫小像,聽到她的話愣了一愣:“你在煩惱這個?洛洛,你當然要和我一起回美國。”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爲什麽?我……我爸爸媽媽都會在新西蘭。”
他換了支畫筆:“新西蘭有什麽好大學?你可以到美國來繼續念雕塑,如果雕塑念煩了也可以申請一個感興趣的專業,比如藝術管理,你的藝術鑒賞力一直都不錯。”
這不是她想聽到的答案,她賭氣說:“新西蘭有奧克蘭大學,那也是非常好的大學。美國有的新西蘭都有。”
他停下畫筆,看着他:“可新西蘭沒有我啊。”
她有點被這句話取悅,卻還是抿着嘴:“你又不能吃,又賣不了幾個錢。”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的确是賣不了幾個錢,至于能不能吃……”
她呆了一呆,臉上迅速泛起紅色,力圖鎮定:“我去樓下倒杯水。”
他看着她消失在門後的背影,笑着重新撿起筆:“臉皮薄。”
大概是預料到來年的繁忙,不會有太多時間陪她,大二下到大三上這一年,秦漠一有時間就帶她出去。是真正的出去,而不僅僅是出門。他帶她去草原看星星,去沙漠拉練,去戈壁看胡楊林,最近的一次是驅車數千公裏到某個無人區拍栖息的野天鵝。他盡己所能,想讓她看到他所觀察到的這個世界中最美的那一部分。
秦太太和她聊秦漠:“從Stephen七歲起,我們就不再幹涉他關于未來的重大決定,他表現出的早慧讓我和他爸爸覺得,比起我們來他可能更加懂得自己想要什麽,我們隻是盡可能提供他他所需要的幫助。Stephen喜歡學習還經常跳級,有時候會讓我們覺得無趣,但好在除了這些,他還有非常廣泛的興趣,不至于像個書呆子。”她笑起來:“Stephen喜歡有計劃的人生,也鍾愛生活裏憑空出現的各種冒險。有時候這些冒險将他制定的人生計劃全部打亂,他也不會覺得煩躁,反而很享受,這是我最喜歡他的一點。”
她自己所看到的、從别人那裏聽到的秦漠越多,她就越喜歡他。這樣的一個人現在是她的,一想到這點她就又激動又自豪,滿心都是暖意。她有一種小女孩特有的達觀與單純,剛開始還有所保留,漸漸地就忘記克制,自然而然地将這些特質都表現出來,在他面前撒嬌,耍一眼就能讓他看穿的把戲。“愛”将她的天真全部激發出來,在他面前展露無遺。
大三的暑假,秦漠帶她去草原露營。她去過草原很多次,帶着帳篷去露營卻還是第一次。
草原入夜風大,草深的地方又有蛇蟲鼠蟻,他們開車半天,找了塊小山包下面的凹地。《敕勒歌》裏說草原是“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此時穹廬的邊緣留下一線血紅的殘陽,被雲絮扯開來,就像金魚的尾巴。
秦漠搭帳篷,指揮她充氣墊床,她充一會兒玩一會兒,光着腳在還沒充好的氣墊床上走來走去,像這是個多麽有趣的遊戲,其實隻是因爲心裏高興。這麽大的草原,隻有他們兩個人。
秦漠搭完帳篷,無奈地看着還沒充好的氣墊床歎氣:“就不能把力氣活兒派給你。”
她就笑,颠颠地跑去塑料袋子裏翻東西,舉起來給他看:“我會點蚊香。”
他說:“我也會點蚊香。”嫌棄她:“有什麽是你能做而我不能做的?”裝作遺憾的樣子:“我就像大老遠綁架來個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她膩上去:“我能逗你開心嘛。”
他還是嫌棄她:“你怎麽逗我開心?連充個氣墊床都不會。”
她驚訝:“難道不是我站在你旁邊就讓你覺得特别開心嗎?”
他更加驚訝:“你還有這項功能?”
她捂住胸口,演得十分逼真:“哎呀,你不喜歡我了嗎?你要是喜歡我,看我站在這裏就該高興呀!”
他卻答非所問,坐在充好的氣墊床上,似笑非笑地問她:“洛洛,你說要是我把你扔在這兒,你還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嗎?”
她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立刻撲過去:“絕對找不到,你别把我扔這兒,我錯了!”
他特别溫和地問她:“哦?你錯了?我怎麽不知道?你錯在什麽地方?”
她回答得特别利索:“我不該什麽事兒都不做讓您伺候我,老爺,我這就去給您泡茶!”說完還真去後備箱的大包裏翻酒精爐子。
她拎着小酒精爐子和一包鐵觀音一路小跑回來,手裏還拿着個絲絨盒子,獻寶似的給他看:“我在那個大包的一個小袋子裏找到了這個,我沒打開,這是你要送我的禮物嗎,是什麽東西?我最近打了耳洞,你注意到了?是要送給我的耳釘嗎?”
他們的頭頂已亮起滿天繁星,他躺在氣墊床上瞟了一眼她手中的絲絨盒子,愣了一愣:“你真是個天才,怎麽找到的?”
她有點沮喪:“很好找啊,一眼就看到了,這個不是送我的嗎?”
他坐起來像在考慮什麽事情,頓了片刻看着她:“嗯,是送你的,你打開看看。”
她驚喜地打開盒子,卻瞬間定住,盒子裏躺着枚小小的鉑金戒指,她喜歡的戒寬,她中意的款式。她喃喃:“這是做什麽?”
他将戒指取出來套在她手上:“求婚啊。本來打算回去再說的,結果被你提前翻出來了。”
她話都說不清楚:“求、求婚?”驚喜來得太突然,幾乎變成驚吓,她想将戒指取下來,卻舍不得:“怎麽這樣,我想象的求婚場景是在海天酒店最高層的旋轉餐廳啊。我們一起吃完燭光晚餐,欣賞完城市夜景,然後你突然不知道從哪裏捧出一大把紅玫瑰,跪下來特别卑微特别虔誠地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我要考慮整整三分鍾,讓你好好擔心一下,然後才告訴你我可以嫁給你。”她哭喪着臉:“這和我想象中的差太多了,這個戒指還是我自己從酒精爐旁邊的袋子裏翻出來的。”
秦漠打開酒精爐子準備燒水泡茶:“哦,原來你想得這麽細緻,要考慮整整三分鍾,讓我難受整整三分鍾。”
她往後縮了一縮,假裝惡狠狠:“今天沒有三分鍾了,我要考慮三十分鍾再回答你。”
他絲毫沒有被震懾住:“給你一分鍾,不答應我就把你扔這兒不帶你回去。”
她說:“你講點道理!”
他原封不動地搬來之前她的台詞,比她演得還要逼真,憂郁地問她:“你不喜歡我了?”
她說:“你……你來真的還假的?”
他看着她不說話。
她心裏一咯噔,趕緊過去握他的手:“我哪裏有不喜歡你!”
他說:“那你考慮好沒有,要不要嫁給我?”
如果是平常,這時候她已經被哄轉回來,順其自然地掉進他的語言陷阱,就要把自己賣出去了。可今天到這一步她竟然還是很堅決,她說:“我要玫瑰花。”
他失笑:“回去補給你。”
她窩在他懷裏:“還要燭光晚餐。”
他笑:“也補給你。”
她得寸進尺:“要你做的,不要在餐廳吃。”
他全盤接受,問她:“一分鍾已經到了,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擋住眼睛,點了點頭,又在分開的指縫間看他,嘟哝:“你看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嘴角卻忍不住勾起笑紋。她想,其實是她占了便宜,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有多渴望這個人。
他俯身去吻她,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酒精爐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熱水,夜風送來青草的芳香和夏蟲的絮語。
這段愛情她從十六歲初見他時種下端倪,四年跋涉,在二十歲這一年修成正果。
七月的草原,天空澄澈,暮色安甯,漫天星光閃爍,像在黑色禮服裙擺上繡了大把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