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一場花期

又是兩個月匆匆而過。

春天漸漸遠去,夏天郁郁蔥蔥到來。這是個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季節。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向人間普渡刺眼陽光,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着滾滾熱浪,偶爾會下雷陣雨。

我已經快忘了自己是個研二在讀生,這學期的功課毫無疑問一塌糊塗,但就算一塌糊塗還能全部擦着及格線低空飛過,讓挂了兩門的周越越簡直百思不得其解。

顔朗看着周越越的成績單,沉默半晌說:“聽說你們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開卷考試,這樣你還能不及格,少女你果然是有一些智商上的硬傷啊。”

周越越冷峻地看他一眼:“信不信我打你?”

顔朗趕緊躲在我身後,控訴周越越:“你現在都學會說不過我就要打我了!”

周越越繼續冷峻地看着他:“别以爲你媽回來了你就能忤逆我了,躲在你媽背後我也一樣能打你,你媽她打不過我。”

顔朗沉思兩秒,立刻去抱周越越的褲腿:“越越,我錯了!”

我傷感地看着顔朗,不知道跟着周越越的那幾個月,這個如今竟然這麽懂得見風使舵的兒童到底都經曆了些什麽。

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隻要不去深想。但畢竟是不同了。那些不同之處埋着隐隐的遺憾隐隐的傷,不過我想總有一天,它們都會被忘懷。我每天陪林喬鍛煉,監督他按時吃藥,給他做營養餐,日子過得循序漸進按部就班。

但有好幾天中午,午睡時我接到奇怪的電話,以001開頭,接通後線路彼端卻杳無人聲。

我去查了國際區号大全,得知這幾通電話的歸屬地是美國,美國紐約。

C城和紐約相差十三個小時,我在正午的陽光中接到的電話,卻是在紐約的深夜裏打來。

那之後我沒再接過那通電話,任鈴聲一遍遍響。而諷刺的是我的手機鈴聲正是來電人的清唱,遊鴻明的一首老歌:“時光很奇怪,讓你和我有了愛然後分開,九霄雲外,誰在叫我,翻閱回憶的字典,也解釋不清愛,第一千個晝夜,忽然我醒來。”我好像沒有提過,秦漠很會唱歌。

我在鈴聲裏神經質地咬着指甲,卻沒想過要把它關掉,我想要聽他在我耳邊唱“第一千個晝夜,忽然我醒來”,就好像自己也是在做夢,馬上就會醒來。

當十個指甲都被啃得殘缺不全時,我換了鈴聲,結束了自己的臆想症。

俗話說否極泰來,連連的厄運之後,似乎終于迎來了好日子,2008年的這個暑假裏,發生了很多好事。

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減到了八年。比如外婆從鎮上新搬來的老中醫那裏得到一個偏方,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顔朗拿到全國小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說這孩子學力很強,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一不小心中了獎。

關于最後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藝術家不能有後,生娃容易讓藝術家變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上有深的造就。本着爲藝術獻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盡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築藝術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爲藝術,行爲藝術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變成他們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單傳,何老太太高興得差點暈過去,立刻準備豐厚聘禮,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

懾于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應允了,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周越越自此被休學軟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着,隻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雖然也嘗試過反抗,但哪裏有反抗哪裏就有鎮壓,且每次都被鎮壓得很徹底,周越越終于舉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滿意。

周越越來找我商量:“宋宋,我結婚那天你當我伴娘。”

我說:“那不成,我都有兒子了。”

她堅持:“正好,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

我說:“這真不成,沒這個先例。”

她看着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婚。”

何大少說:“顔宋,你行行好吧。”

我說:“那好吧。”

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荼準備期間,那天,我如常去電視台。

台裏沒什麽人,辦公室隻有蔣甜和陳瑩兩個,似乎正讨論什麽,看我推門進來,雙雙愣了一下,愣完埋頭繼續讨論她們的。

我前幾天已經和頭兒遞過辭職信,做完這個學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面要忙着實習,另一方面要忙着找工作。頭兒答應了,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

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把有用的挑選出來,遞交給她。

她漫不經心接過,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說:“娛樂圈就是這樣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入豪門,想攀上高枝做鳳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兒,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婚照樣結婚。她們自以爲能怎麽怎麽樣,最後還不是被人家幾個錢就打發了。”

陳瑩笑了一聲:“能怪誰,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她們讨論得熱烈,我不便打擾,資料整理完正準備離開,手已拉住門扉,蔣甜叫住我:“哎,顔學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

我轉頭看她。

她把手中雜志翻開立起來給我看:“你不會不知道吧?雜志上面都登了。他未婚妻是個畫家,又漂亮又有才氣,家世也好,媒體都評論說是世紀良緣,傳說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鑽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

隔着五步的距離,雜志上的秦漠和九個月前沒有什麽不同,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臂彎裏是一位黑發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着曳地的綠裙子,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

我早說過,他會找到家世單純、樣貌乖巧的好姑娘。

蔣甜笑着問我:“顔學姐,你怎麽了?”

我将視線從雜志上挪開,笑了笑:“沒什麽。郎才女貌,看着真般配。”

我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嗎?我不是說過會祝福他嗎?

他一定要過得好,一定要比誰都幸運,擁有一段世界上最完美的婚姻。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家裏看教授給的一個課題,中途接到林喬電話,說在學校旁邊的咖啡館等我,有話和我說。

顔朗在一旁抄課文,見我要出門,蠢蠢欲動:“媽媽我的課文快要抄完了,能不能看一個小時的《火影忍者》?”

我想了想,覺得他抄完那篇課文确實無事可做了,就又給他布置了一篇課文讓他抄。顔朗咬着筆頭悲傷地看着我:“媽媽,林喬約你去咖啡館是不是要跟你求婚,你和他結婚了是不是就不愛我了?”

我說:“說什麽傻話。”

他保持着悲傷:“你讓我抄課文,你不讓我看《火影忍者》。”

我們對峙良久,我說:“我怕了你了,電腦密碼是555555。”

他說:“媽媽,我在和你讨論我們的未來!”

我說:“這次沒有設置自動鎖屏,你想看多久可以看多久。”

他說:“媽媽,你路上小心。”

不知林喬爲何想在咖啡館見我,但奇怪的是我竟不在意這個,就連顔朗對我說,他可能是要在咖啡館和我求婚,心中也沒有激起太大漣漪,隻覺得,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這件既定之事終于要發生了嗎?

近來我對人對事,突然有了一些順勢而爲的道家風範。

下午的馴鹿咖啡館人煙稀少,我提着保溫瓶匆匆趕來,林喬正坐在窗邊垂頭看一本雜志,樸素到近乎簡陋的封面上印着一長串英文字符,紙頁握在手中頗有厚度,隻能是醫學雜志。

林喬面前放着一杯檸檬水,我動作迅速地擰開保溫瓶給他倒雪梨汁,穿着短裙的女招待過來問我們要什麽飲品,林喬從雜志裏擡頭爲我點了杯焦糖瑪奇朵。九個月裏,我養成了帶保溫瓶的習慣,保溫瓶中常備潤肺飲品,和他外出時我從沒有忘記攜帶過。周越越以小見大,好幾次充滿感情地贊美我:“宋宋你這簡直就是專業護理師的節奏,有幾個女朋友能做到你這樣啊?”

我其實太像一個專業護理師,不太像一個女朋友。

女招待将我的瑪奇朵端上來,林喬的目光仍專注在雜志上,我握着杯子連着泡沫啜了一口,問他:“你是想讓我陪你上自習?電話裏說清楚呀,我好把教授給我的課題也帶上。”

林喬合上手中的雜志,安靜地看着我,良久,他道:“宋宋,我們談談。”

我含糊地唔了一聲,在我換着方向啜飲瑪奇朵的當口,他說:“你過得很不快樂。”

我愣了,擡頭呆呆看着他。

這句話有些耳熟,我記不得曾經在哪裏聽過。我的确不快樂,但我一直試着努力讓自己快樂,就算努力也沒法填補心中空了的那個角落,我也至少試着讓自己開朗,我每天都笑很多。

我僵着臉幹笑着反駁他:“我有什麽好不快樂的,沒這回事,你想太多了。”

他直直看着我的眼睛,我突然就笑不出來。

又是許久,他轉頭看向窗外,低聲道:“有一個詞叫恃弱淩強,你聽說過沒有?意思是依恃自己的弱者之姿而肆無忌憚,處處要求别人,爲難别人,甚至,”他頓了頓,“借此綁架别人的感情。”

他笑了笑:“我最讨厭這樣的人,可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成爲了這樣的人。”

我瞬間明白他話中所指,握住他的手說:“不是的,林喬,你沒有綁架我的感情,人生做許多選擇并不是僅僅依從感情,我選你有很多的原因……”

他反握住我的手指籠在手中:“但不是爲了愛,對不對,宋宋?”

我啞口無言。我隻是太誠實,因爲太誠實,反而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層暗淡,卻輕聲安慰我:“不用在意,宋宋。”

他天生就該做一個醫生,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冷靜,不管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患者。

他的聲音依然很冷靜,卻透着疲憊,他說:“你知道嗎宋宋,如果你沒有陪在我身邊,我一定沒辦法好起來,你不知道你對我意味着什麽,我在暴風雨裏撐着一隻小船,而你一直是我的燈塔。”他閉了閉眼,“在我病着的時候,隻想着你是我的燈塔,而當我好起來之後,我想了很多。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盡管你不快樂,但我……我甚至嘗試說服自己,就算一開始是出于憐憫,隻要我們在一起,總有一天你會再次愛上我,總有一天你會再快樂起來,畢竟,你曾經是愛我的。”

他一向惜言,今天卻說了這麽多話,這樣感性的話,竟将我比作一個燈塔。心口狠命跳起來,我預感到他還要再說什麽。

他看着我:“我想讓你過得好,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這樣的心情從沒有改變過,但……你的幸福不在我這裏。”

秋天已經快要到來,窗外的陽光是這個夏日最後的陽光,像要留住什麽似的,有一種懶洋洋的熱烈。

林喬就在這樣的陽光中靠近我,我微微仰着頭看他。自他出院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看他。

他已經恢複得幾近從前,有黑而柔軟的發絲、黑而沉默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襯衫,英俊挺拔。

他的嘴唇擦過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我錯過了得到你的最好的時光。我放你走。你爲我做的,已經足夠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事情爲什麽突然如此急轉直下。他的眼中浮着悲傷的情緒,聲音卻很平緩,他問我:“宋宋,你曾經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愣愣點了點頭。

他的手撐着桌面,略一遲疑,嘴唇在我額頭上點了點。

玻璃門打開,碰到門邊的風鈴,一陣叮咚輕響。玻璃門外,林喬的背影漸漸遠去,融入油畫一般的街景裏。我才發現,街道兩邊那些在陽光下發光的梧桐樹,他們都長着心形的葉子。

我一點一點啜飲着杯子裏的瑪奇朵,發現這種飲品在涼掉以後越發甜得膩人。心中有一層一層的情緒浮上來,傷感、茫然,然後是,輕松。就像三層蛋糕,疊得整整齊齊,一口咬下去,有着最原始的甘甜與苦澀。

這是我最初認識的林喬,我喜歡過他,在我最懵懂的青春時光裏,雖然因爲這份喜歡,我們各自都經曆了很多傷痛,但那時候,我沒有喜歡錯人。

我們還是結束了,說不定内心深處,我早已預料到這結束。

就像聽到一段歲月的列車,呼嘯着從我耳邊急馳而過。

我端着杯子,縮進巨大的椅子裏。

我在馴鹿咖啡館坐了近半個小時,正準備離開,面前突然有人影擋住日光。

我當頭一愣:“好巧。”

許久不見的程嘉木啪地将一本雜志甩到我面前:“巧你妹。”

沒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氣勢十足地落座在我對面:“我打電話給你,你把手機落家裏了,我差點撥你手機撥到我手機沒電,估計你兒子聽不過去接了電話,告訴我你在這裏。”

我一摸挎包,果然沒帶手機,問他:“你找我是……”

他瞥了一眼我的杯子,眼神透着淩厲:“Snoopy就要和别人結婚了,你還在這裏喝楓糖瑪奇朵?”

我愣了一下:“Snoopy結婚?是和加菲貓嗎?”

他也一愣,罵了聲“Shit”,改口道:“Stephen!”繼續譴責我,“Stephen就要和别人結婚了,你還在這裏喝楓糖瑪奇朵?”

我沉默片刻,說:“不是楓糖,是焦糖。”

他說:“什麽?”

我說:“是焦糖瑪奇朵。”

他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目光看我:“So what?管它什麽鬼的瑪奇朵,Stephen要和别人結婚了啊,蛋撻,你反應能不能給我正常點?”

我想幸虧我的英文水平比周越越要高一些,否則真是很難和他完成這場中英文夾雜的高層次對話。上次在火車上,程嘉木看上去就要内斂很多,倒真像是個神秘的先鋒小說家。我灌了一大口瑪奇朵下去,力求給出他一個正常的反應,沉着地對他說:“其實上次就想問你了,Stephen,誰啊?”

許久,程嘉木用看鋼鐵俠和美國隊長喜結連理一樣的目光看着我:“蛋撻,你怎麽了?”

我仍然保持着沉着,說:“程嘉木,我失憶了,八年前我懷着顔朗的時候被車撞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八年前的所有記憶,這裏都沒有了。上次我看到你時,其實不知道你是誰,你說我是什麽蛋撻,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蛋撻,我都不知道我是誰。我那時候那麽和你說話,隻是敷衍你,不想你來打擾我現在的生活。”

程嘉木的反應終于有點符合他神秘先鋒小說家的定位。他沒有震驚,也沒有惶恐,他很平靜地說:“哦,原來你失憶了。”又說:“你當然是蛋撻,我們倆青梅竹馬,我不至于認錯你,就算世界上有人和你長一模一樣,”他舉了個例子:“比如我和日本的那個藤木直人,但不至于連手心的痣你們都長得一模一樣。”說完皺了皺眉:“哎,等等,你說你失憶了?”

我說:“嗯。”

他終于想起來驚訝:“意思是你把我給忘了?”

我說:“嗯。”

他看起來一副立刻就要跳起來揍我的樣子,我趕緊将椅子往後挪了兩步,還沒等我挪到安全距離,他又停下來:“不對,那豈不是你把Stephen也忘了?”

我說:“嗯。”

他立刻就平靜下來,手一揮道:“哦,反正你連他都忘了,忘了我也沒什麽。”

我将挪遠的椅子又重新挪得靠近桌邊。

程嘉木看了我一眼,打開煙盒拿出一根煙,卻沒有點燃,他皺着眉揉了揉太陽穴,他說:“蛋撻,讓我理一理。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過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你不希望知道過去的事,不希望過去再來打擾你,你是這個意思?”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朝後靠坐在椅背上:“但你說你懷着孩子時遭遇了車禍,也就是說車禍前,你的所有記憶都是存在的?那你還記得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

他卻苦笑起來,喃喃說:“孩子的父親隻可能是Stephen。”他望着天花闆,“你生下了他的孩子,躲在這個城市裏,他卻以爲你死了,什麽都不知道,還要和别的女人結婚,可現在你也不希望再遇到他,你就像是另一個人,過着另一種生活,要是從前,看到你把他甩了我簡直要樂瘋過去,可現在……”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程嘉木,我以前是怎麽稱呼你的?”

他的目光回到我臉上,說:“你叫我木頭。”

不像小說中那些失憶者,聽到從前提慣的某個稱呼,立刻就有似有若無的熟悉感浮出水面,我沒有任何這種感觸,隻覺得兩個小夥伴彼此竟然稱呼蛋撻和木頭,都是日常生活消耗品,看來真是很熱愛生活。

我說:“木頭。”

他看上去又要接話,我趕緊淩厲地說:“閉嘴,先聽我說。”上次火車上相處太短,當時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話唠。

程嘉木閉了嘴,我十指交握撐住下巴。他見縫插針地說:“你真的就是蛋撻,你小時候就愛做這個動作。”

我簡直想用這家店特質的雙層蜂蜜蛋糕塞住他的嘴。估計是看我面色不善,他主動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我說:“木頭,你知道上次在火車上,我爲什麽沒有和你說我失憶的事嗎?”話一脫口立馬反應出來不能問他問題,話題到了他口中我就别想搶回來了,看他果然躍躍欲試,我立刻機智地接口,“讓我來告訴你。”他很喪氣。

我說:“因爲那時候我生活得很順,人在順境中過習慣了,就容易失去勇氣。見了你之後,我其實想過我就是你口中的蛋撻。”我疊起手指笑了笑,“那簡直就是一定的,有個女孩八年前從你們身邊消失,八年後我在這個城市裏出現,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還失憶。如果我不是她,我又是誰。但我什麽都不想從你那裏知道,因爲我不想改變。承認我是她,我的生活會再次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最怕變化,我從來不想找回過去的記憶。”

他眉頭緊皺,終于找到當口插話:“那你今天爲什麽不繼續敷衍我?”

因爲九個月後,就在剛才,半個小時前,我的生活再次天翻地覆了,又隻剩下我和顔朗兩個人了。已經沒有拼命保護如今這個我的必要,沒有太多牽挂,這個我反而不再那麽脆弱,過去的那些記憶,她已經可以面對了。

但這些當然沒有必要和他說明,我朝椅背上靠了靠:“因爲我成長了,明白了一味拒絕過去不過是幼稚和軟弱。你一定有很多事想要告訴我對不對?我過去是怎麽樣的?你說過我的養父養母,他們是怎麽樣的?我爲什麽要離開你們?還有……顔朗的父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程嘉木點燃手中把玩良久的香煙,盡量側身,讓煙霧遠離我,似乎在斟酌:“當然,”他說,“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蛋撻,你的前十六年簡直精彩紛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簡直是你的禦用垃圾桶,你什麽都和我說。尤其是你和Stephen,你們的所有故事我都知道,從你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每一個讓你印象深刻的表情。那時候你天天和我說他。”

他第一件事并不是向我介紹我的家庭,他将之前甩在我面前的那本雜志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我看:“這就是Stephen,你從前簡直愛他愛得要死。”

我說:“你還是先告訴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年齡,我對這個比較……”邊說邊瞟了彩頁一眼。

那一瞬間,就像被點了穴道。

在和程嘉木這場對話的前半段我已經想好,并且做好各種準備來迎接傳說中的Stephen。就算在程嘉木的描述裏我們過去有過怎麽樣可貴的姻緣,但我想,現在的我畢竟不是過去的我,我會将他看作前世的男友,祝福他即将到來的今世良緣。我并不是要尋找過去,隻是想知道顔朗的生父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個角落有很好的光影,雜志上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裝,微微颔首,露出完美笑容。

命運的洪流像一面懸挂在山巅的瀑布,陡然橫沖而下,瞬間将我擊得粉碎。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輪回?

我在2008年的夏末,得知顔朗的親生父親,竟然是秦漠。

像有無數的閃回鏡頭從我眼前掠過,讓我頭暈。

去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見到秦漠,是在一個餐廳裏,我在那家餐廳相親,臨出餐廳時發現他的目光。那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太淩厲。而此時才終于知道,那不是淩厲,是震驚。

第二次我們見面,他幫我将顔朗送進醫院,他失手揉我的頭發,說顔小姐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說出這句話時,我覺得他的神情古怪又僵硬,而此時我終于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發現我就是他失蹤的未婚妻,或許第一面時他已經察覺?

他一步一步介入我的生活,他說:“你覺得我爲什麽要對你這麽好?宋宋,因爲我在追求你。”我不知道他爲什麽喜歡我,覺得這喜歡來得太莫名,自私地不敢投入,隻是在被青春的遺痛傷害時,一味向他索取救命的養分。

我們像是要登台表演一幕愛情喜劇,一切準備就緒,但女主角卻忘記背台詞。幸好男主角十項全能,每一步都能給她提示,這場喜劇終于磕磕絆絆地演了下去。但女主角卻一點也不盡心,一直掉鏈子,到最後,還自私地先從舞台上逃走,導緻喜劇變悲劇。

我以爲這場兩個月的愛情太單薄,敵不過将我團團纏繞的過去。可将我纏住的過去不過兩年,而這場愛情原來不止兩個月。

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程嘉木有些慌:“蛋撻,你哭什麽?”

我竭力壓抑住聲音中的顫抖,對他說:“沒什麽,眼睛可能進了飛蟲,有點痛,你跟我說說秦漠的事,跟我說說我們過去是怎麽樣的?”

程嘉木趕緊遞給我紙巾:“你知道Stephen中文名?啊,他現在是個名建築師。我有八年沒有再見過他,你知道當初我問你喜歡Stephen的理由時你怎麽回答我的嗎?”

我說:“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笑了:“不是這個答案,你給我列出了一大堆理由,你說他唱柳拜樂隊的歌,看《科學世界》,無聊時玩磁石玩具,用你的畫報做填字遊戲,有時開朗有時沉靜,舞台上專注打爵士鼓的樣子很迷人。”

程嘉木定定看着我:“蛋撻,你變化真的很大,你現在這麽文靜沉着,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八年前的你活潑開朗,熱烈莽撞,想要什麽就要得到什麽,簡直是個小太陽。”

夏日炎炎,我從程嘉木的口中,聽到我失憶前的半段人生。

在這個過程中,我終于找到了程嘉木成爲小說家的人生意義。或許命中注定終有一天我會車禍失憶,所以上天特地安排他成爲一個小說家,花費數十年光陰學會怎麽講故事,然後到我身邊來,爲我講述我失去的半段人生。真是中國好竹馬。

唯有小說家才能将這段人生講得那麽清楚,就像在動一個手術打開我的腦袋,将它們嚴絲合縫地放進去。

程嘉木說:“蛋撻,你……”

我打斷他:“你用第三人稱講這個故事。”

程嘉木将煙熄滅,改口說:“好吧,她,她叫洛麗塔,家人朋友們都叫她洛洛,她的家鄉是S城。”聲音高低起伏,有一種海濤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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