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玉滿樓

盡管我已經像候鳥習慣遷徙一樣習慣搬家,并且從不會在搬家之後産生失眠、焦慮等諸如此類的不良反應,但這一次的情況卻沒有和以往雷同。

躺在長寬各兩米的雙人床上,不管往左還是往右都需要至少翻三個身才能掉到地上,讓我覺得空空蕩蕩。左翻翻右翻翻,就失眠了。淩晨四五點,終于成功入睡,可大腦依然無法休息,立刻做了一個夢。我有一個印象,覺得這個夢的情節很是曲折離奇,但遺憾的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僅僅隻能記住這場夢境的兩個簡單場景。

首先是一座巨大的落地窗,風一吹,鵝黃色的窗紗飄得很高,露出對面藍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沙灘,幾隻海鷗貼在水面上曬太陽,環境很适合正在搞對象的男女朋友追逐嬉戲。沙灘正中裸露出一塊肥沃的綠地,開滿了水仙花。雖然我對沙灘上究竟能不能種出水仙花這個問題還有所懷疑,但在那個場景裏,這一片長在沙灘正中的水仙花還是開得很茂盛的。

水仙花旁邊立了個身材高挑的少女,藍格子襯衫搭乳白針織毛背心,黑色仔褲,馬尾高高紮起來。少女左邊兩米遠處,一個穿深色V領毛衣淺色休閑長褲的男人正握着一根足夠長的棍子在沙灘上畫什麽,微微低着頭,姿态優雅沉靜。

雖然空氣的可見度很高,與C城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和他們相距太遠,始終無法辨别那兩人的樣子。直到旁邊不知道誰遞給我一個望遠鏡。我滿心歡喜接過來一看,鏡頭裏卻隻有随風起伏的水仙花和陽光下金黃色的海浪,男人和少女都沒影了。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你不覺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很不般配嗎?”

我想人家般配不般配幹你什麽事呢?

下面又發生了些什麽我就不記得了。

接着是第二個場景。我坐在海邊,光着腳,腳下是冰涼的海水和柔軟的細沙。遠方海天相接的地方停了幾艘勘探石油的輪船,潮濕的海風吹得我簡直不能穩定身形。

我心情悲痛,抱着雙腿,蜷縮得像一隻基圍蝦,而且在哭。一場大霧忽然毫無征兆地落下,天空瞬間失去顔色,我冷得發抖,邊哭邊說:“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還來不及,什麽都來不及……”在那個場景裏,我反複說着這幾句沒什麽邏輯關聯的話,就像是被上足了發條,必須等到發條轉到盡頭才能停止。

我哭了很久,其實整個過程都哭得很莫名其妙,所以一直在尋找原因。而當眼前的一團濃霧終于漸漸散開,腦海裏有個聲音告訴我,那個人死了,死于西非塞拉利昂的内戰。雖然直到被鬧鍾吵醒我也沒反應過來那個人是誰。但即使在夢裏,那種感覺也很清晰,我難過得快要崩潰了,這滋味隻有十八歲那年的那個夏天可以匹敵。那個人的名字在記憶中始終難以搜尋,簡直比淪落風塵的處女還要讓人覺得誘惑神秘。有一瞬間,我覺得我要想起來了,要脫口而出叫出他的名字了,但這時候,鬧鍾響了。我清醒過來,罵了聲“靠”。

上學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憶這個夢的細節,預感它是個有潛力的素材,稍加潤色就可以寫一篇文章投稿給《知音》,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塞拉利昂的内戰喲,一段可歌可泣的×情被你殘酷埋葬》。×情可指代親情、友情、男女情,甚至男男情和女女情,視市場偏好而定。

上午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兩門課全被我用來構思小說,下午沒課,我得以将創作陣地轉移到電視台辦公室,戶外天寒地凍,此地正好有空調。

稿子寫到一半,周越越打電話過來,說何必何大少誕辰二十七周年,今晚六點于玉滿樓宴請四海賓朋,她拿下了兩桌,讓我準時過去,順便再捎帶七八個能吃的同學。

何必何大少是周越越的前男友。

據說那年周越越剛上大四,從新校區搬到老校區,宿舍不能及時聯網,她逼不得已隻好走出書齋,放眼大千世界,報了個電吉他培訓班,聊以打發時間。

何大少是她同班同學,不知道怎麽就好上了,确定關系了。而當周越越愛意漸濃時,卻發現何大少和教他們電吉他的有夫之婦有一手,自己原來隻是他們這段婚外戀的擋箭牌。周越越一怒之下就和何大少割袍斷義了,特别實在的割袍斷義,說分手那天晚上何大少激動得把周越越襯衣袖子都扯下來半隻,結果還是讓她跑了。而這件事距今已兩年餘。

我說:“你是怎麽騙到别人兩桌酒席的?還是玉滿樓那種銷金窟。”

周越越說:“鬼曉得他怎麽突然就打電話來請我。我不是不待見他嗎,不想去,就随口說了句約好了跟朋友吃飯,十多個人,走不開。然後他就說讓我把朋友全部帶過去,他難得生日一回,就是圖個熱鬧。靠,誰不是難得生日一回,難不成我們平民百姓還天天過生日啊。不過後來我一想吧,人家有錢人都主動要求我們窮人去占他便宜了,機會難得,不占夠本簡直枉費窮人一場,就答應了。但我這裏就找到七個人明天有空,你看你那邊還有沒有誰能幫個忙出趟場子。”

我爲難說:“這件事不好辦哪,現在大學生素質很高的,大家都有警惕心,絕不會輕易答應陌生人請客吃飯。”

她說:“你先試着問一問呗。”

于是我在辦公室試着問了一問。

結果證明我高估了當今的大學生。

玉滿樓是C城最貴的海鮮酒樓,它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基本上不賣國内海鮮,所有海鮮都是從世界各地空運而來,從而産生大筆運費和關稅,以便賣出天價。顧客們也特别配合,即使嘴裏的龍蝦比一般飯館貴出數十倍,并且味道基本雷同,但大家一想到這是坐過飛機的成長在異國他鄉的龍蝦,就會很釋然很理解。

先到一步的周越越帶着顔朗來走廊上迎接我們。顔朗今天穿了那件正面和背面各有一隻米老鼠的深藍色羽絨服,頭發剪得緊貼頭皮,天真爛漫得所有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不能認出他。

何大少包了一個廳,我們正打算往裏走,旁邊一個包間的門忽然打開,我聞聲瞟了一眼,一眼就瞟到了席上秦漠的身影。他旁邊坐的好像是我們校長,正拿着酒杯說先幹爲敬先幹爲敬,他也拿起酒杯來。我想原來這就是他昨天說的飯局,這樣也好,就省得他飯局完還要跑回去接我們了。他喝完酒,放下杯子時突然擡頭,我們倆視線正好撞在一起,他愣了愣,接着微微一笑,包間裏燈火輝煌,他這麽一笑簡直晃得我眼花缭亂,我也陪着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校長又湊過去跟他說什麽,他轉過頭去聽校長說話。于是服務員從裏邊把門關上了。

周越越說:“宋宋,你在看什麽?”

我說:“沒什麽沒什麽。”緊走兩步追上他們的步伐。

我們繼續往裏走,陳瑩突然從背後叫了聲:“哎哎,甜甜。”

前面一位白毛衣格子短裙的姑娘聞聲回頭,雖然原本卷曲的金黃色長發已變成一頭瀑布般的黑色直發,但經過仔細辨認,大家依然認出她果然就是蔣甜。

蔣甜說:“啊,好巧好巧。大家怎麽都在這兒呀?欄目組年終尾牙嗎?”

我想除非我們将欄目組所有器材通通變賣,否則絕無可能在玉滿樓這種地方尾牙。但還沒等我把這個想法表達出來,頭兒已經搶先道:“哪裏哪裏。朋友過生日,哈哈,你呢?”

蔣甜說:“啊,我爸有事兒請秦漠吃飯來着。欄目組不是要做秦漠的節目嗎?我爸讓我自己跟他說,就把我也帶來了。”

大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頭兒緊張道:“那你跟他說了沒?成功了沒?”

蔣甜完全沒有辜負她的名字,甜甜一笑:“當然說了,他立刻就答應了呢。”

頭兒激動地歡呼起來。

嶽來說:“不對啊,不是說秦漠一向不接受媒體采訪的嗎?何況是我們這麽小的媒體。”

一直插不上話的陳瑩終于得到機會,手指穿過蔣甜一頭亮麗秀發淡然一笑:“甜甜這麽漂亮,說不定秦漠對她一見鍾情呢?電視裏不是常這樣演嗎?男主角對女主角一見鍾情,爲女主角破很多次例做很多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最後終于俘獲女主角的芳心。”

蔣甜一張臉绯紅,羞澀道:“瑩瑩你别亂說呀,你就會開我玩笑。”又低頭道,“不過我也覺得很奇怪就是了,來之前我爸還說秦漠在這方面不太好說話,但沒想到我跟他一提,他什麽也沒說,立刻就答應了。”

我想了想,說:“會不會因爲我之前跟他打過招呼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頭兒說:“顔宋你别搗亂。”連嶽來都說:“宋宋你是在講冷笑話吧?”說完配合我扯着嘴角呵呵笑了兩聲,“還挺好笑的。”

顔朗憐憫地看了我一眼。于是大家都不再理我。

陳瑩對蔣甜說:“我覺得還真有戲,你們一個出身書香門第,一個出身建築世家,簡直般配得不得了。幹嗎不好意思啊?”

蔣甜作勢要打陳瑩:“叫你瞎說叫你瞎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況且他大我那麽多歲。”

顔朗摸着下巴對今年剛滿十九歲的蔣甜說:“阿姨你不要自卑嘛,你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三四,和秦漠肯定差不了十歲,你要向人家翁帆學習。”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

蔣甜嘴角抽了抽,特别艱難地說:“小弟弟,謝謝你的鼓勵啊。”

顔朗擺了擺手:“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不用客氣。”

周越越靠着我肩膀莫名其妙地問:“那倆神經病是誰?”

但我正在思考秦漠和蔣甜一見鍾情的現實性,無暇理會她。而且我總覺得秦漠應該不是看上蔣甜了,因爲一見鍾情這種事對相貌的依賴性實在太高,蔣甜固然漂亮,但和鄭明明一比,就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了。

陳瑩和蔣甜依依不舍分手,周越越領着我們踏進走廊盡頭的包廳。入席之後,我立刻接到秦漠的短信:“和朋友來吃飯?吃完在樓下大廳等我,别亂跑。朗朗那個新發型剪得不錯,挺像蠟筆小新。”

我試着想了想秦漠低頭在手機上寫短信的樣子,想完了把短信拿給顔朗看:“你幹爹誇你頭發弄得不錯。”

顔朗羞憤難當地瞪了周越越一眼:“都是她害的,她趁我病了不能反抗,硬把我帶去理發店理成這種頭發。”

周越越一心一意地剝螃蟹,假裝沒聽到。席上的其他人紛紛表示他這個發型其實也沒有多麽難看,尚在可接受範圍之内。安慰得顔朗差點哭出來。

顔朗備受羞辱,瞪了會兒眼前的湯碟,一把從我手裏奪過電話撥給秦漠,撥通之後大聲道:“我的頭發才沒有很難看,哼,不要以爲我們沒看到你和小女生一起吃飯,我媽媽氣得臉都綠了。”

我噗一聲把茶噴了一桌子,席上衆人紛紛閃避。

周越越說:“啊呀,你這個死孩子,說什麽呢你。”

顔朗說:“不是你……”被周越越一把捂住了嘴。

周越越放手時,顔朗一張臉已經被憋得通紅,把電話遞給我:“他要跟你說話。”

我邊跟席上衆人賠笑邊接過電話邊起身下席,走到僻靜處特别不好意思地說:“秦老師你别聽顔朗胡說啊,我沒有生氣,我臉色特别好,一點都沒綠。”

他笑道:“你叫我什麽?”

我說:“秦老師……”

他說:“我沒聽清,什麽?”

我說:“秦大師……”

他說:“我還是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我說:“秦漠。”

他鎮定說:“嗯,收到我的短信了?”

我答是的。

他補充說:“吃完飯帶着朗朗在樓下大廳坐着等我,不要亂跑,也不要給朗朗吃别的東西,他現在最多能喝點湯。”

我說:“哦,好。”然後等着他挂電話。

電話裏突然傳過來蔣甜的聲音:“……我們家哈士奇兩歲了,眼睛特别淩厲,是我們那個小區最帥的一隻狗狗,秦老師家裏也養狗狗嗎?”

秦漠回了句:“不養,我兒子不喜歡寵物。”

蔣甜說:“啊?兒子?”

秦漠笑道:“我幹兒子。”

我想顔朗确實不喜歡寵物。

而這其實是有原因的。從前我們家也養了一條狗,我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狗剩。外婆那時候病得很重,我們沒錢治病,聽說狗肉可以入藥膳,緩一緩外婆的病,于是和顔朗一起含淚把狗剩送上了西天,并烹饪了它的屍體給外婆吃了。顔朗雖然很理解,但無法阻止這成爲他畢生的陰影。同時也是我畢生的陰影,但是我迄今爲止的陰影實在太多了,這一條就可以忽略了。

秦漠說:“怎麽不挂電話?”

我說:“我在等你先挂啊。”這是基本的禮貌吧。

他說:“好,我盡量早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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