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到崎水城的門口,城門七年來,沒有任何改變。袁飛飛單肩挎着包裹,仰頭看着城門上的三個石刻大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袁飛飛在心裏想着,那句話怎麽說來着。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似乎不是很準。
袁飛飛輕笑一聲,走進崎水城。
在她離開的幾年裏,并不是沒有想過回來的情景,她想過很多次邁入城中的感覺。但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她又覺得其實都沒有什麽。
錯綜的街道,林立的店鋪,有些袁飛飛隐約存有印象,有些則是第一次見到。雖然是第一次,但是這整座城,都給她一股陳舊的熟悉感。
與那感覺相伴而來的,是一種味道——沉迷的、破敗的,生機淺淡的味道。
其實袁飛飛并不喜歡這種味道,但是,她還是一步未停地走了進來。
來到南街口,記憶中的那個賣油鋪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首飾店,店面重新整理過,已經看不出從前的影子了。
袁飛飛在首飾店門口站了一會,店鋪客人不多,門口打掃的很幹淨。
她轉過頭,看見街道旁的桃樹。
秋天了,樹上并沒有留有紅粉殘影,而是滿枝的枯葉。
風一吹,葉子從樹上飄下來,落到土裏。
袁飛飛淡淡地吸了一口氣,感覺那種散發着潮濕腐舊的樹葉味充滿了鼻中。
天有些陰。
袁飛飛走進巷口,涼風在她周圍不停地吹着。
就在她要走到院子門口時,腳步忽然頓了一下。
“嗯?”袁飛飛低低一聲,目光順勢向下,看見腳邊貼上來的一隻花貓。
袁飛飛輕笑一聲,準備要走,但那貓好似不肯讓開路一樣,貼在她的小腿上,轉着圈地晃。
“唷,這是哪家的貓。”袁飛飛停下腳步,低頭看它。看了一會,嘲笑道:“這老貓,你家主人給你喂的這麽肥,跑都跑不動了。”
花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袁飛飛仰頭看了看,道:“太陽快下山了,你不回家麽。”
花貓肚子纏着袁飛飛的一隻腳,就地趴下了。
袁飛飛道:“你不回,我可是要回了。”
貓閉上眼睛,看着好像準備睡覺了。
這貓實在太胖了,脖子都看不出來,蜷成一團就像是一坨肉球一樣,滑稽得很。袁飛飛玩心起來,蹲□子,在手邊撿了一根枯枝,手指頭撚着,戳貓的鼻孔。
“來來,把臉擡起來。”袁飛飛的樹枝插進花貓的一個鼻孔裏,花貓抽動一下,擡起爪子在臉前一抓,袁飛飛瞧準時機又抽回手。
花貓胡子顫了顫,準備繼續睡覺。
樹枝在袁飛飛的手裏靈活地打了個轉,然後又插向另外一個鼻孔。
花貓終于嗷叫一聲。
“哈哈哈。”袁飛飛開懷大笑,丢掉樹枝,雙臂打在膝蓋上,無語道:“這都不走,到底是怎麽養出來的。”
花貓閉着眼睛睡着了。
袁飛飛擡起一根手指,在它腦殼蓋上順了順,花貓小臉微微一緊,随即舒服地動了動。
這貓在地上爬來爬去,但是身上的毛卻異常的幹淨,摸起來也十分柔軟,看起來是經常洗涮。
袁飛飛覺得手感不錯,就蹲着多摸了幾下。
日頭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降。
袁飛飛看了看手邊睡着的肥貓,又看了看天邊隐在餘晖中的殘雲,隻覺得分外的遙遠。
忽然,袁飛飛的手頓住了。
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征兆,但是袁飛飛偏就是停下了。
她轉過頭——
張平手裏拎着一捆柴,站在路口的地方。
青灰色的石闆,從街角,一直鋪到巷子的盡頭。
有那麽一瞬間,袁飛飛覺得自己或許要哭了。
但是她終究還是沒有。
袁飛飛站起來,背後的秋風吹來濃濃的晚霞氣息,帶動她水綠色的裙子輕輕飄動。
長發被風吹起,幾絲黏在嘴角,袁飛飛也懶得去動。
她隻看着眼前。
一條路,一捆柴,一個男人。
她在心裏算了算,七年,張平此時不過三十七八,可她卻看到他的鬓角已經斑白了。
他還是穿着一身黑色單衣,袖口挽起,小臂上滿是灰塵。
袁飛飛看着張平,張平同樣看着她。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這種沉默與從前不同,那時他雖口不能言,但是袁飛飛知道他何時歡心,何時憤怒。而現在,張平像是一把鏽了太久的刀,無力,無鋒,就算高高舉起了,也不知要落向何處。
袁飛飛開口:“老爺。”
在叫出這一聲後,袁飛飛的心裏忽然湧出一種奇特的輕松。仿佛一個行走天地的旅人,在風輕雲淡的一日,突然毫無征兆地卸下全身的行囊,得到了那一瞬間的豁然開朗。
沒錯,袁飛飛看着因爲短短的兩個字,不禁後退半步的男人,她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道:“就是這裏了。”
就是,這裏了。
在袁飛飛站起來的時候,她腳下的花貓也睜開了眼睛,它晃了晃腦袋,然後托着肥碩的身子一顫一顫地往路口走,走到張平身邊停了下來,輕輕地叫了兩聲,舔了舔張平紮緊的褲腳。
袁飛飛見了,笑道:“老爺,這肥貓是你養的?”
張平垂下頭,才發現了腳邊的花貓,他的反應有些茫然,盯着貓看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袁飛飛道:“你每天給它喂幾頓。”
張平又頓了一會,然後擡起左手,伸開五指。
袁飛飛道:“一天喂五次,怪不得肚子都拖到地上了。”
張平低頭看貓。
袁飛飛走過去,站到張平面前。
張平擡眼,同袁飛飛看了個正着,馬上又把頭低下了。
袁飛飛在張平身前站了一會,然後道:“走吧。”說罷,便轉身朝巷裏走。
張平跟在她後面,花貓打了個哈欠,看出主人的步伐,率先朝家裏跑去。
它這一跑,渾身都在顫,路過袁飛飛的時候,袁飛飛忍不住又笑了。
來到院門口,袁飛飛站住腳步。
“……十幾年了,這門就從來沒有鎖過。”袁飛飛轉過頭,道:“老爺,明兒我抽空把門拆了吧。”
張平眼睛一直看着地,悶頭往前走,他的步子大,加上反應遲鈍,以至于袁飛飛忽然轉頭說話,他完全沒有防備,差點同她撞到一起。
不過還好他身子反應快,在看見袁飛飛後,馬上連退了好幾步。
一小段路,讓張平走得前後亂竄,這狼狽的情景落在袁飛飛的眼裏,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的蒼老、沉默,都是因爲她。
同樣,他的遲鈍、木讷、小心翼翼,也都是因爲她。
這個認知,讓袁飛飛的心又疼又痛快。
家裏并沒有什麽改變,除了樹下的那兩個石頭墊子不見了,其他的,都與從前一樣。他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了,張平看了袁飛飛一眼,什麽都沒做,袁飛飛點頭道:“好啊,你去做飯吧。”
說完,兩人都是一愣。
張平先反應過來,他轉頭進了火房。剩下袁飛飛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呆呆地怒了努嘴,自語道:“怎麽就看出來了……”
袁飛飛同花貓一起,坐在屋子裏等飯吃。
袁飛飛走後,張平重新搬回了主屋住,袁飛飛坐在凳子上看了一圈,屋子裏已經沒有她的痕迹了。她看到木架上的擺設,從前放紙的地方,現在空落落的。倒是沒有蒙灰,看起來經常打掃。
究竟什麽樣的人,會有這樣一間簡單到極緻的房間。
山林的獵戶?苦行的僧人?還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袁飛飛一個人在屋子裏思緒翻飛,張平端着飯菜進來。他先到屋子角落裏,把飯菜撥進一個小碗裏一些,花貓湊過去吃。
袁飛飛見到,靠在椅子上道:“這貓還能抓老鼠麽。”
張平轉過身,把兩盤菜都放到袁飛飛面前,然後坐在桌子另一邊。袁飛飛搓了一塊火石,點亮桌上的油燈,張平的臉在燈火下,輪廓分明。
袁飛飛看着張平,道:“老爺,你瘦了。”
張平看着桌子上的油燈,沒有回應。
火光在他眼眸中輕輕竄動,可張平半分心緒都沒有流露,袁飛飛看着,覺得他的一雙眼睛就好像一口幹涸的老井一樣,扔下一個木桶,隻能聽到空曠的回聲。
張平晚飯隻吃了半個饅頭,袁飛飛問他吃的這麽少,有沒有吃飽。張平點了點頭。
吃過了飯,張平收拾了桌子,袁飛飛對他道:“今晚我要睡在這裏。”張平就去木櫃裏翻出一床厚被子,鋪在床上。
袁飛飛躺了上去,然後看着張平慢慢退出屋子。
她沒有叫住他,因爲她覺得今日已經夠了。
張平整個人都像是在夢遊一樣,她再做什麽都是多餘。
夜裏,袁飛飛醒來了一次。
她在外面過的久了,冷不防回到這裏,難免有些不慣。袁飛飛在黑暗裏坐起身,聽得深夜靜悄悄的。
她覺得有些悶,便爬到床尾,推開窗子。
在推開的一瞬,袁飛飛就看見火房裏面亮着蠟。
袁飛飛笑了。
就說嘛,半個饅頭,怎麽夠他吃的。
袁飛飛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朝火房走過去。她打算調侃一下張平,若說一直到晚上的時候她都沒有這個心思,那現在她有了。
門開着一道小小的縫隙,袁飛飛湊過去。
她覺得他是在偷吃饅頭。
袁飛飛扒着門邊看進去——
隻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張平的手裏的确握着一個饅頭,但是看起來卻并不是想要吃下。他頭發披散着,手拄在竈台上,渾身都在發抖。
袁飛飛聽到一聲哽咽。
然後張平就快速地拿起饅頭,塞進自己的嘴裏,把餘下的聲音全部噎住了。
他将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背對着竈台蹲下了。
袁飛飛看到他脖子上滿是漲起的筋脈。
不知何時,那隻肥貓走到他身邊。活物皆通靈,它看見張平痛苦的模樣,輕柔地叫了一聲,然後舔他的腳踝。
張平顫抖地伸出手,将那隻貓緊緊抱在懷裏。
袁飛飛站起身,輕聲回到自己的屋子。
紅塵丹心何處止,情字最難知。
來,也歎不是。
去,也歎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