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他不會在袁飛飛要離開的那一天,找到她。
狗八一直都記得那一天。
從袁飛飛去殺劉四的時候起,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袁飛飛是個白目的狼崽,漂泊的浮萍,她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永遠留下來,他一直這樣堅信。
在袁飛飛殺掉劉四後,狗八就知道,離她要走的日子不遠了。
狗八在崎水城混了十幾年,裏裏外外吃了個通透,他偷過世家大戶的銀葉子,也搶過路邊的野狗食,太多的炎涼世路讓他的内心早早變得冷漠麻木。
就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乞丐一樣。
可他又跟他們不同。
因爲袁飛飛。
其實,在狗八與袁飛飛相識的十幾年裏,并沒有過多的深交,袁飛飛在狗八的心裏,更像是一種象征——象征着了無牽挂的内心,還有絕對不會後退的步伐。
她不會退縮,也不會畏懼,也沒有任何事物能牽絆住她。
她不富裕,也沒有權勢,其實他們都處于泥地。
可袁飛飛卻永遠不會沉淪。
那一天,他在城門口堵到了她——或者他更願意形容爲“等到了她。”
袁飛飛還是穿着男裝,她隻帶着一個小包裹,也沒有多餘的家當,就那麽輕輕松松晃晃悠悠地從街的那一頭走過來,見到狗八,她擡起手打了個招呼。
“早喲。”
然後就從狗八的面前走過去。
在她與狗八錯身而過的一瞬,狗八忽然伸手,拉住了袁飛飛的手腕。
“嗯?”袁飛飛側眼,狗八看着她,道:“你要去哪。”
袁飛飛咯咯地笑了兩聲,道:“怎麽都猜到了,好沒意思。”
狗八沒去問還有誰知道,他站到袁飛飛面前,道:“飛飛。”
袁飛飛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五個手指來回換着看,不經意道:“怎麽。”
狗八道:“我同你一起。”
袁飛飛還是沒有看他,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就一起。”
狗八道:“随你去哪。”
袁飛飛終于看了他一眼,狗八站在她面前。她忽然憶起,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狗八,以至于現在他洗過了臉,瘦高又微微佝偻的身軀站在晨光之中,她看久了會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半晌,袁飛飛道:“我或許不會再回來了。”
狗八冷笑一聲,先她一步朝城門走去,轉身一瞬,道了一句。
“那就再好不過了。”
後來,狗八也曾回想過。在那個時候,袁飛飛說出“或許不會再回來”,他心裏本該是高興的,但是卻莫名其妙地冷笑出聲,就是因爲他打從心底,不相信她的話。
這幾年裏,他們幹過不少營生。
光明正大的有之,偷雞摸狗的也有之。
跟袁飛飛在一起的時間越長,狗八的感觸就越深。
袁飛飛不能說是好命,但絕對是硬命。這種堅硬滲透在方方面面,他們最開始起家的時候,遇到的困難無數,很多時候狗八都覺得要撐不下去了,可袁飛飛總會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接着往下走。
她的一切都在影響着狗八,包括冷峻涼薄,以及一往無前。
所以狗八萬分不解,爲何這樣的一個女人,會對那個禁锢一方庭院的啞巴鐵匠念念不忘。
雖然袁飛飛從來沒有提及過,但是狗八在她的神情中,什麽都能看出來。
但他并沒有太過在意,尤其是在他們的營生步上正軌後。外面的生活很好,有安穩,也有刺激,隻要袁飛飛願意,他們可以無所事事,也可以刀口舔血。
同樣,隻要她願意,随時都可以再離開。
漂泊,流浪,居無定所。
他們不缺錢花,但是還是爬在泥潭之中。
狗八不在乎,隻要同她在一起,他就不在乎。他甚至享受着這種泥潭裏的生活,他從不會高看自己,因爲袁飛飛在見到他的第一次就說過——
【還真像一條狗,你這名字起的不錯。】
他願意做狗,隻是在偶然的時候,他會忍不住地想問一問她。
你覺得,我這條狗,這些年來有長出點骨頭麽。
他真的問了出來,在一個秋天的晚上。他和袁飛飛坐在山道上的一個亭子裏,袁飛飛靠在柱子上喝酒,聽了狗八的問話,她哈哈地笑了出來。
狗八也跟着她笑了。
狗八知道,袁飛飛一直都曉得他的感情。
他第一次在一間柴房裏,一邊叫着她的名字,一邊自渎。袁飛飛推門而入,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愣了一下。
也隻愣了一下。
狗八拎起自己的褲子,捂住身下,臉上還帶着薄薄的汗印,他看着袁飛飛,喘着粗氣說不出話。
袁飛飛把柴房門打開,她抱着手臂靠在門邊上,扯着一邊的嘴角,道:“叫什麽名字,看着我就好了,繼續啊。”
冰白的月光順着敞開的門照進來,勾勒出袁飛飛簡潔而冷峻的側影。風吹起她的衣擺,夾雜着山林間的泥土氣,是最爲催情的味道。
狗八當真又動了起來,他沒有再叫她的名字了,而是一直、一直看着她。
事後,他們對那一晚隻字不提。
并不是爲了隐藏什麽,而是對于他們兩人而言,那根本算不得什麽。在狗八看來,袁飛飛對那一晚的興趣,似乎還沒有對晚飯吃點什麽來的多。
至于這種事情有多羞恥下流,他們兩人更不在意。
往後的日子裏,狗八也經常這樣做,有的時候他做的多了,袁飛飛會笑罵,說狗到發情的季節了。
隻有一次,袁飛飛在狗八纾解之後,蹲在他的面前問他。
“你這麽想要,爲何不來問我。”
狗八還沉浸在剛剛的痛快中,身體微微地痙攣,他的臉埋在幹草裏,頭發沾得全是汗水。他透過霧蒙蒙的眼睛,看向袁飛飛,啞聲應道:
“不問……”
“呵。”袁飛飛輕笑一聲,站起身來。
狗八不會問,也不想問。
因爲有些事情,問了也是白問,問了不如不問。
他們在外漂泊,浪迹四方,他們都慢慢長大了。
袁飛飛生得很美,至少在狗八的眼裏,他從沒見過比她更有味道的女人,就算是淩花都不行。狗八變得有些沉默,總是默默地跟在袁飛飛的身後,他太過了解她,很多時候袁飛飛不用開口,狗八已經知道她需要什麽。
有一日,他們路過一處山巒,袁飛飛想要爬到山頂。狗八随她上去,站在山崖邊,袁飛飛坐在一塊石頭上,眺望遠處的群山,她忽然問他:
“狗八,你說那些山,千百年來紮根一片土地,會不會厭煩。”
狗八站在袁飛飛身後,道:“會。”
袁飛飛道:“你怎麽知道。”
狗八道:“隻在一處,當然會厭煩。”
袁飛飛笑了笑,道:“或許,那是它們自己選擇的歸宿呢。”
狗八聽見這句話,心裏莫名一顫,他冥冥之中察覺到一些事,這讓他不得不反駁她。
“哪裏有什麽歸宿,不管山還是人,都不需要什麽歸宿。”
袁飛飛側過眼睛看他,道:“不需要?”
狗八:“不需要。”
袁飛飛笑了一聲,轉過去,沒有說話。狗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不甘心,他又道:“人不需要歸宿,就好比我,漂泊半生,也沒覺得不好。”
袁飛飛伸了個懶腰,轉過身往山下走,路過狗八身邊的時候,她打着哈欠随口道:“你沒覺得不好,是因爲你的歸宿就在這裏。”
你的歸宿,就是我。
狗八開始後悔多說了那句話。
不久之後,袁飛飛終于要回崎水了。
她依舊一個人獨來獨往,走得幹脆,誰也沒有告知。
但是狗八還是同七年前的那一天一樣,在山道口,等到了她。
袁飛飛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早喲。”
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一切都是一樣的。隻是對狗八來說,那時,是他的開始,而現在,則是他的結束。
狗八攔住她,道:“你爲何要回去。”
袁飛飛道:“想回自然就回了。”
狗八道:“你現在回去有什麽用。”
袁飛飛道:“隻有有用的事情才能做麽。這世上有多少人,做了一輩子的無用之事。”
狗八看着神色平淡的袁飛飛,心煩意亂。
“除了那裏,難道沒有其他的事情讓你挂心麽。”
袁飛飛一挑眉,道:“你想讓我挂心什麽。”
狗八說不出。
袁飛飛輕輕一笑,擡手拍了拍狗八的肩膀,這些年來,狗八長得結實了許多,袁飛飛一隻手掌,已經包不住他的肩頭了。
“我走了,你保重。”
狗八低頭看着袁飛飛,低聲道:“已經七年了。”
袁飛飛道:“是啊。”
狗八道:“這麽久都過去了,你還要回去麽。”
袁飛飛看着山道旁的竹林,道:“就是因爲七年了,所以才要回去。”
狗八皺起眉頭,他不懂。
袁飛飛又道:“過了下月初七,我丢掉他的日子,就要比我擁有他的日子多了。”
清風吹起,竹香四溢,細長的葉子在空中打着旋。
狗八一直到袁飛飛走得隻剩個淡淡的影子的時候,才恍然轉頭,大聲道:“袁飛飛——!我在這座城裏等你!”
袁飛飛沒有回話,她的背影漸漸隐于墨綠的竹林裏,就像一幅水墨畫卷。
之前的再多豪言,再多感悟,也隻因爲這一個背影,砰然消散。
而這世間又有多少情種,因爲一句話,禁锢一生。